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十三


  孫玉嬌不樂意了,說,再怎麼著我們也是正經買賣人,不低三下四。您倒好,在茶館裡吃開口飯,淪入下九流行當。

  赫鴻軒說,下九流也是人,憑本事吃飯,我心裡高尚著呢!

  兩口子吃炒豆,逗貧嘴,一晃一天過去了。雪到傍晚總算住了,又換作乾冷的風,連簷下的家雀也凍得縮在窩裡不出來了。赫鴻軒說,今兒個不知怎麼的了,我的心裡有點兒亂,老是突突地跳。

  螞蚱說,我爸八成是餓的,早晨到現在就吃了一碗雜面湯。孫玉嬌說,赫鴻軒又在想念葉家老五了,惦記著往九條跑呢。赫鴻軒說,這會兒我不惦記他,他手裡有一封銀元,凍不著也餓不著。

  掛達扁兒說,爸是惦記著媽,媽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我把弟弟的小名兒都取好了,順著排,叫拉拉蛄。

  孫玉嬌呸了一聲說,聽拉拉蛄叫喚,那就是死了,拉拉蛄跟死人絞到一塊兒,不好!換一個!

  還沒來得及換,當晚孫玉嬌就生了,依了掛達扁兒的預言,的確是個「小弟弟」,小傢伙聲音洪亮,模樣長得挺陽剛,挺周正。

  早晨天剛亮,有看鼓樓的老李敲門,直著嗓門說五爺過去了。赫鴻軒慌忙穿衣,跟著老李往外走,邊走邊問人在哪兒。老李說在後門橋的橋底下。問還有救沒有,說是人早已僵硬了。

  赫鴻軒趕到後門橋,警察方面早到了。天寒,街上的倒臥隨處可見,不新鮮,讓收屍的拉走便是了,連報也無須上報。可眼下這個不同尋常,眼下這個倒臥細皮嫩肉,穿了一身警察的衣裳,佝僂著身子蜷縮在橋底下,安安穩穩像是在熟睡。赫鴻軒揭開苫著的破席,彎下身往死者臉上仔細瞅,果然是老五,嘶聲喊了一聲「五哥啊……啊……」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看屍的警察說,既然已經知道了喪主,麻煩您通知一下本家兒吧,這兒就沒我們什麼事兒了。

  赫鴻軒不忍離開老五,老李說,死屍不離寸地,赫先生您儘管去,這兒有我們呢,我們都是五爺的朋友,不會有什麼差池的。

  赫鴻軒起身上橋,照直往北跑,要到車站等鐺鐺車。一輛洋車追過來,拉車的說,赫先生,什麼時候了,您還等鐺鐺車,坐我的車走吧!

  赫鴻軒面有難色,拉車的說,您甭顧忌車錢,這趟道是我應該跑的,五爺生前常坐我的車,沒少照顧我,給五爺辦事,我心甘情願。

  赫鴻軒坐上車,一路淚水不住,把個棉襖袖子哭得濕溻溻的。拉車的照直拉到我們家門口說,您進去別急,慢慢兒說,我在門口等著您。

  那是自打赫鴻軒從我母親手裡要回鐲子後第一次登我們家的門,誰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種情況。赫鴻軒把門環拍得山響,看門老張慌慌張張打開街門,說家裡老爺太太還沒起來,問赫鴻軒這麼早有什麼事情。赫鴻軒帶著哭腔說,五哥歿了!

  老張吃了一驚,不敢耽擱,直把赫鴻軒引到正房。父親迎出房門,並不是他多麼有禮貌,是他壓根兒就不想讓赫鴻軒進屋。父親對赫鴻軒的鄙視是顯而易見的,抄著手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斜視著悲痛欲絕的來者。赫鴻軒簡要地說了後門橋的情況,指望著葉家能派人去料理後事,卻不想我父親一口回絕,說九條的老五和葉家沒有任何關係,他走的時候和家裡立下了字據,無論是飛黃騰達還是窮途潦倒,無論是生還是死,從他走出家門那一天起彼此就互不相干了。

  母親在父親身後悲傷地說,屍總還是要收的……畢竟是葉家的骨血……

  父親說,難道還讓他入祖墳嗎?下三爛的孽障!

  赫鴻軒沒想到葉家是這種態度,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父親非但不管老五的事情,反而給來者以寒磣,點著赫鴻軒的鼻子說,你就是赫家的大公子,你們家出了你這麼一個現世報,也是家門不幸!你和老五丟人現眼,把兩個世家臉面全丟盡了!你還著臉來報喪,兔死狐悲,想想你自個兒將來的下場吧!

  北京人數落人從來不直截了當,母親使勁扯父親的胳膊,可也未能阻止父親對赫鴻軒直面的羞辱。我至今不能理解我的父親當時是出於何種心態,竟然能一反平日的矜持,一反知識分子的風度,不顧教授的身份、老家兒的分寸,一味地對著赫鴻軒開炮。這等於是在抽赫鴻軒的耳光!為這事我後來問過母親,母親說,你父親那是悲極生怨,就差一哭了。

  難為了赫鴻軒,他可能從未受過這種奚落,從未受過這樣的欺負,一張臉先是通紅,繼而煞白,最後站直了身子硬聲回復道,四老爺,我是四個兒子的父親,是有家有室的男人,我跟五哥的情義用不著別人指三道四,無論到什麼時候,我們也是拆不散,掰不開的好夥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敢問四老爺,您這輩子有過這麼掏心肺,托生死的朋友嗎?

  母親看著父親,父親的臉變得鐵青,母親知道,父親的交往不少,應酬不少,卻沒有一個朋友,私下常歎,倚遍欄杆,欲與知己言,回頭無人,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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