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十一


  我的五哥死于解放前夕,年齡其實不大,還不到五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除了九條那所房子,因為父親沒有把房契給他,沒能賣出去以外,他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鋪蓋。忠實跟著他的,不棄不離的,唯有赫鴻軒。彼時「三輪車上的小姐真美麗,西服褲子短大衣」之類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沒有誰再肯花工夫去品什麼「翠樓東,細柳含煙,瀲灩波光;殘霞外,幾樹蟬聲,一片斜陽」了,赫鴻軒變得與老五一樣一貧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鴻軒落架下海,在安定門內路西茶館演唱京韻大鼓,每日收個塊兒八毛,能剛夠一天的嚼穀。之所以選定安定門茶館,一來這裡是東城的大茶館,喝茶的人多;二來離手帕胡同的家近,離九條的五哥也近。

  老五窮歸窮,卻看不上赫鴻軒掙的那倆「小錢」,他的嗜好在升級,由大煙改白麵了。毒癮一上來,不能自持,鼻涕眼淚,哆裡哆嗦連滾帶爬地到門樓胡同後門去賒帳。人家知道老五書法精湛,往往讓他過足癮,寫字半日才能放人。這麼一算,老五字的價格已廉到極點,但他不以為意,出了門仍是大爺一樣地張揚,誰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潤筆。他拿了人家的錢轉臉就忘,害得屁股後頭老有要賬的,久之,要字的摸著規律,夾著紙筆帶著現錢,讓他當面現寫,錢貨當時兩清。這麼一來,老五更來了絕的,不用書案毛氈,只要有人抻紙,他躺著都能寫。

  1947年冬天,天氣很冷了,老五還穿著夾襖,一條單褲是春綢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還在當鋪裡,一直沒機會贖出來。已經不用刻意裝扮,現在的他完完全全是個叫花子模樣了。不同的是嘴上的鬍子,再不是野雞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駁的灰白,亂糟糟堆在下巴上。添了抽筋的毛病,十個手指頭雞爪一樣地佝僂著,很少有能全伸開的時候。腿上長了瘡,流膿流水。一雙鞋來自娼婦的饋贈,粉穗繡花,真應了赫鴻軒的演唱「緞兒鞋趿拉著」。

  我母親到九條看過老五幾次,都找不見人,看著空蕩蕩的房子,老太太只是心傷,隔著窗戶為她的「乖乖」難過。時時地探望,時時地留下錢物,不見回音也不見人。跟我父親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來住,我父親的回答很堅決,那畜牲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鴻軒過來看老五,用手絹包了兩個窩頭,兩個鹹鴨蛋,怕窩頭涼了,揣在懷裡。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萃華樓剛吃完請,席面上現寫現賣,賣出兩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溜丸子、紅燜魚唇正沒地方消化。見了赫鴻軒,不等他掏出窩頭便把一封銀元拍在桌上,讓赫鴻軒明兒個到門樓胡同給他買些面兒來。赫鴻軒說,到門樓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緊的是得把棉袍贖回來,今天北風刮得緊,眼瞅著西邊的天上來了,明天有場擋不住的大雪,五哥別凍著了。

  老五說,襖兒也要,面兒也要,剩下的給你兒子掛達扁兒買些關東糖,灶王爺快上天了。

  赫鴻軒說,難得您還惦記著掛達扁兒,那小子過了年就該上中學啦。

  老五有些憂傷地說,我上中學的時候,額娘這會兒早把棉襖棉褲套在我身上了,那個暖和、綿軟,這一晃,幾十年了……

  許久,老五沒有說話。

  赫鴻軒歎了口氣說,話趕到這兒了,不得不跟您說,前兒個我在安定門門臉碰見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臉灰土,挎著包袱,說是才從草籃子監獄回來,去看府上的三格格,人家沒讓進,給攆回來了。

  老五愣了一會兒說,我三姐是共產黨,她雖然沒說,可我們家裡全知道。走到這一步,也是預料當中。我在法國的同學王利民,王國甫的兒子,也是共產黨,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的,王利民跟他爸爸鬧翻了走了,其實是接到任務走的,到南邊當新四軍去了,讓人包餃子餡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書不還是我讓你給王家老爺子送去的?

  赫鴻軒說,我還記得,那是一封在路上走了幾年的通知書。我把王家老爺子約到茶館,把那封信親手交給他,老爺子沒看完就動彈不了了,人整個傻了。老年喪子,人生一大悲啊!老王家就這麼一個兒子。

  老五說,這回,怕我額娘要老年喪女了……

  赫鴻軒說,總不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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