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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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赫鴻軒效仿《拾玉鐲》裡的公子,把鐲子送了佳人,回家挨了他爺爺——真正的藍旗佐領一頓暴打,直打得赫鴻軒的奶奶跑到東邊教堂請來了神父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當地人稱「鬼子老米」的,才制止了暴力的繼續實施。 赫家全家都信東正教,他們的祖上之所以選擇手帕胡同居住,很大原因是這裡離東正教聖母安息教堂只有一牆之隔。俄國在北京的教會只此一處,教會占地三四百畝,在東直門北邊圈了很大一片地界,北京老百姓最早稱這兒叫「羅刹廟」,後來叫「北館」,當然還有南館,南北館緊緊相連。南館是鬧義和團以後將前邊的四爺府買進擴建的,義和團之亂中被殺的教徒數百人埋葬在教堂內聖所之下,偌大圈子內有鐘樓、男女修道院、圖書館、學堂等等。我小時候也常到北館玩耍,路過手帕胡同的赫家也會進去彎一下,喝一碗涼白開,吃一個西紅柿什麼的,屬雁過拔毛性質,沒有感情因素,因為我怎的也忘不了那個鐲子。 曾經跟著赫鴻軒一塊兒給他的祖先上過墳,不是出於對赫家先祖的崇敬,是因為赫鴻軒答應回來的路上帶我去逛雍和宮。赫家先人埋在安定門外護城河北邊,那兒是俄國東正教的墳地,人稱「鬼子墳」。跟中國墳地不同,那裡有很多墓碑,還有雕塑的人像,千姿百態,很有看頭。在一個低窪處,我甚至看到了一顆沒有腐爛的人頭,是個男孩的頭顱,黃頭髮,藍眼睛使勁地瞪著,半個下嘴唇沒有了,牙齒全齜在外頭。我自認是個膽大的孩子,老實說,那個東西著實把我嚇得夠嗆,回來淨做噩夢。 現在「鬼子墳」的地界變作了一片高樓,車來人往,再難尋覓石碑和人頭;北館那個不粉不紅的鐘樓連同樓宇均被拆毀,改作了俄羅斯大使館,只有南館被辟作了公園,尚可進入。60年代,我在它的西牆根,拾撿到大量的細瓷片,其中有一塊指甲蓋大的綠石,綠得純粹可愛,後來拿給搞地質的朋友看,說是與銅礦伴生的銅碳鹽的蝕變物,又叫孔雀石,中國廣東與俄羅斯均出產此物,不是什麼值錢的石頭。 前不久,我到俄羅斯旅遊,在沙皇東宮的某個廳堂裡,見到了用這種石頭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種裝飾,才知道俄國人對孔雀石感情之深。聯想到赫鴻軒的綠鐲子,當屬同一質地,源於同一國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從根上說應該是沒錯,赫家原本是俄國人,在中國幾代人的薰陶,百多年的磨礪,讓他們變得比北京人還北京人,比八旗子弟還八旗子弟。除了這個鐲子,的確找不出一點兒俄國影兒了。 17世紀,中國和俄國在黑龍江阿爾巴津打過一仗,俘虜了一批沙皇俄國的軍士,清朝將他們編為滿洲旗下的俄羅斯佐領,納入正藍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與中國軍隊相同。軍士們沒有家眷,政府便將統領衙門收押的女犯配與為妻,使這些沙皇軍士在被窩裡就開始學習漢語了,以極快速度融入了中華文化。赫鴻軒的祖上便是這支隊伍的領隊,改編後被委以佐領職位,於是長著滿頭黃毛的赫洛斯托夫留開了長髮,梳起了長辮,穿起了長袍馬褂,將個馬蹄袖翻得如同中國人一樣地熟練。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個江蘇美女為妻,據說美女父親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斬,全部家眷淪為奴隸。江蘇女子生下的兒子帶有混血成分,具備了父母雙方的優點,使這個家族的基因聰明、美貌,有著明顯優勢。 赫兔兔的來到中國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條約的談判中,充任過翻譯,但凡內閣有與俄國交涉的文書,都由赫洛斯托夫擔當,朝廷對赫家給予了充分的信任與肯定。時間長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羅斯的旗兵們也紛紛改變姓氏,羅曼諾夫姓了羅,哈巴洛夫姓了何,普列漢諾夫姓了浦。 想必那只手鐲就是從俄國帶過來的。 有人說,俄國人不戴鐲子。 我們家老七說,大概是從國外帶來的料,著中國工匠高手雕刻的,沒有絕妙的手藝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鐲子的工藝應該比鐲子本身更值錢,更珍貴。 赫家在中國一輩輩地往下傳,到了赫兔兔這兒,無論從相貌還是語言,早已沒了俄羅斯的影子。一切都變了,只有信仰沒變。 赫鴻軒信奉東正教,信奉聖母瑪利亞。 六 早早就娶了媳婦的赫鴻軒,跟孫玉嬌過了沒有半年就膩煩了,跟孫玉嬌過日子遠沒有跟老五一起廝混精彩。於是舊技重演,鸞夢重溫,把個孫玉嬌遠遠拋在腦後,繼續跟老五混跡于茶房酒肆,如膠似漆,成為當時人們議論的話題。 赫鴻軒與他的大姐式的媳婦孫玉嬌沒什麼感情,雖說是自己挑選的,當時兩情相悅,但畢竟是兩路人。對與老五的關係,開始孫玉嬌還能忍耐,後來知道內情就不幹了,向老家兒告狀,說赫鴻軒薄情,天生不學好,淨跟老五幹些沒名堂的事兒。赫鴻軒的長處在嘴上,要論戰,連說帶損,孫玉嬌絕不是個兒,孫玉嬌揚長避短,偏偏兒的動手不動嘴,很能發揮自己的優勢。半夜三更赫鴻軒回來晚了,她也不言聲,噌地從門後頭躥出來,雙手攔腰抱住,張嘴就朝肩膀上來一口。赫鴻軒嚇一跳,趕則看清楚是自家媳婦,哈哈一笑說,想跟爺撂跤嗎?爺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鴻軒邊說邊往外推他媳婦,哪裡摘得開,兩人從屋裡扭到院裡,各屋的燈都亮了,兄弟妯娌們站在房門前看稀罕。赫鴻軒的臉面有些擱不住,使了個別子就架腳,腳架空了,手別子也沒別著,要使個旱地拔蔥卻箍不住腰。孫玉嬌鼻子裡一哼哼,腳一墊,身子一彎,托著赫鴻軒胳膊抓著褲襠,輕輕鬆松一掉腰,赫鴻軒就像順風旗,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赫家沒人阻擋,都知道赫鴻軒沒出息,沒大少奶奶當間兒擋著,赫鴻軒指不定鬧出什麼更荒唐的事兒來。於是赫家老爺子在院中當眾宣佈,白天,赫鴻軒可以在茶館彈弦子掙錢,但是晚上八點以前必須回家,不許在外頭過夜。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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