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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也有人補充,那得看拿到多少,點到為止不成!撒胡椒麵也不成!

  馮明說,聽到了吧,這就是群眾的聲音,柿子不能揀軟的捏,做事情得有章法,當年地主惡霸的房子分給了勞苦大眾,勞苦大眾就有權對房子做主,這個賬翻不過來!

  後邊人齊聲說,永遠翻不過來!

  李天河對張保國說,這個老頭子瘋了麼,瞧這架勢,整個一個農會代表,他現在可是真找著感覺了。

  張保國讓幹部去叫馮小羽,讓她把她爸爸趕緊弄走,別在這兒搗亂。有人說女作家拿著解苗子的老照片在街上正找人對證呢。張保國埋怨李天河說,你怎把照片給了她,沒有照片她還想把青木川翻騰個底朝天呢,有了照片不知又會生出什麼花樣來!

  3

  鐘一山依著許忠德的指點,出了青木川,順著回龍驛往東,進入了儻駱道老縣城地界,這裡是原始森林,人跡罕至,是謎一樣的地方。他們沿著隱約存留的古道迤邐南行,越走林越深,越走光線越暗。林間沒有風,周圍散發著陳腐的氣息,層層的落葉,層層的苔蘚,踏上去噗噗地響。天上是綠,地上是綠,周圍全是綠,看不見溪水,卻聽到溪水在響,水被隱藏在綠色當中。樹叢後面,林子深處,時時能聽到羚牛的喘息,麂子的哀鳴,這裡那裡隨處可見熊貓的糞便,黑熊的巢穴,林子是深得很了。青木川在哪個方位,鐘一山早已辨別不清。古道沿途,有動物保護站設立的臨時標誌,是為巡山的方便而立,沿襲的是古道的舊日名稱:騾馬店、蒸籠場、牌坊溝、三星橋、辛家寨、段家溝……從老名字看,這裡過去應該是一條繁忙熱鬧的進川大道,今天,那些店哪、場哪、橋哪,一個一個都消失了,消失在這濃重的、抹不開的綠色之中,空留下名字,變做匆忙立上去的一個個木牌,插在有形無形的「路」邊。路牌下,歷史的滄桑在這裡得到了體現,除了那些路標,任何一個人為痕跡都可以追溯到千百年前,都掩藏著一段故事。這讓鐘一山興奮,讓他停留,他說他在這裡又嗅到了唐朝的氣息。

  奪爾對考古沒有興趣,他跟著鐘一山鑽山是幫著鐘一山背器材,拉攏關係,掙些背工費。走了沒兩日,便覺出了行裝的沉重不是他這個準備拿諾貝爾獎的人所能承受的,心裡滿是後悔。有了退縮的心,便常常落在後面,開始了磨洋工。鐘一山走出好遠,不見奪爾跟上來,回去找,發現他不是在石頭上躺著就是在路邊歇著,把博士弄得急不得,惱不得。奪爾每回的飯量極大,鐘一山帶的有限的饅頭,在奪爾毫不留情的進攻下,過早地呈現出危機狀態,以致鐘一山不得不自己背著糧食袋子,採取定食定量政策。兩天后,張賓帶著山民趕了來,有了糧食和接替,奪爾便空著手跟著大夥走路,跳上跳下,輕鬆自在,一路上摘了不少花,作了不少詩。在奪爾的詩裡,楊貴妃和他們一起穿越林海,風餐露宿,是他們中的一員。大家休息,奪爾便要朗誦他新作的楊貴妃的詩,說他跟著美麗的貴妃娘娘在林子裡飄蕩追逐,愛意纏綿,貴妃在山澗清水裡洗浴,在綠草如茵的河邊舞蹈,乘長風駕霧氣,被薜荔馭虎豹,呼風喚雨……

  張賓說那不是楊貴妃,是山鬼。

  這天,幾個人在溪水邊歇息,從保護區插的標誌看,這裡的名字叫「庵眾」,如同沿途那些牌坊溝、騾馬店、蒸籠場的名字一樣,「庵眾」就是「庵眾」罷了,在深山裡一個沒有任何特色的地界。大家喝著溪水吃著乾糧,談論著下午趕到老縣城歇息的話。張賓說到了老縣城一定要讓動物保護站的炊事員給下鍋長面,多掌辣子多掌醋,湯麵上要漂著香菜蒜苗和蔥花,一人再來塊熱鍋盔,一咬掉渣……聽得人口水直流。在熱面的談論中,鐘一山發現樹林裡有一片相對平坦的地域,走過去看,見樹叢裡橫陳著一塊巨大石頭,細細辨認,認出那是一塊殘了的碑,石碑被綠苔覆蓋,跟雜樹混成了一個顏色。樹叢背後是個寬闊平臺,是房子的地基,南側有石條鋪就的臺階和圓形的雕花柱礎,臺階前兩株紫柏巍峨地挺立著,表示出這裡曾經有過的肅穆和莊嚴。平臺的後邊是個長滿灌木的土堆,一座磚塔,坍塌得尋不出本來的模樣,而這一切全部隱藏在濃密的雜樹中。鐘一山立刻斷定此處曾經是一處廟宇,一處很排場很有級別的廟宇。一山民說,後頭那土包看著像墳,鐘一山說,不是像,應該就是。

  張賓說,大概是楊貴妃的墳墓。

  鐘一山說,楊貴妃的墓不是在馬嵬坡就是在油穀町!後來又補充說,楊貴妃從這兒路過的時候連停也沒停,這兒是另一種氣味。

  鐘一山在考察廟宇的時候奪爾又作了一首詩《匆忙的繡鞋》。

  石碑上的綠苔被鐘一山小心拂去,一雙手摳得綠跡斑斑,劃了幾道口子。幾個人要上去幫忙,鐘一山不讓,說這樣精細的工作非受過專門訓練的人不能為,他們上手,只能添亂。

  大家就坐在河邊聊天,一個山民說他年輕時下套套獐子,來過這裡,可從沒發現過還有廟。另一個說,他爹當年送魏老爺的大小趙上西安,就是在這兒被殺了的,魏老爺派人來,將親兵和大小趙的屍首沒往回運,就地掩埋了,那個大塚說不定就是他們的墳。這一說,大夥不由得往一塊兒湊了湊。

  那邊,鐘一山已將碑清出眉目,喊大家過去看。大家過去,見碑面上「唐安寺」幾個字赫然於目,奪爾誇讚字寫得好,有書法家啟功的神韻。張賓讓奪爾再不要露怯,說啟功是當代書法家,在北師大當老師,剛剛去世,怎可能到深山來寫碑,這碑少說也有上千年了。奪爾搭訕著給自己找臺階下,說不過是個山間小廟罷了,跟楊貴妃沒有一點兒關係。鐘一山說,可不能小瞧了這座廟,題款上有「大唐故唐安公主」幾個字,是跟皇家有著瓜葛的廟,不是一般山村野廟。鐘一山這一說,大家立刻對身後的斷壁殘垣有了許多敬重,張賓說在青木川多年,從沒考察過內裡的文化,看來林子裡滿是歷史,大有文章呢。奪爾說墓塚裡准有寶貝,改日叫人來挖,就能發大財。張賓說私自挖墓是犯法,你這邊一動鍬,那邊保護區的警察就會出動,你進入保護區,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的監控下呢。奪爾說,我們也沒動他們的山雞兔子,也沒抽煙點火,他們是野生動物保護區,不是野生文物保護區,管不著咱們,挖這個無主的墓塚,更沒有家屬來追究責任,把老先祖撂在林子裡上千年不管,這後代也夠有出息的了。

  張賓說所有地下的寶藏都屬￿國家,個人無權佔有。奪爾說,以你的說法,魏老爺在地下的爛骨頭也屬￿國家了。

  鐘一山建議大家齊心合力將碑身翻過來,說重要的內容是記載在碑的背面的,只有看了碑文,才能弄清楚「唐安寺」是怎麼回事。兩個山民圍著碑轉了幾圈,表示為難。奪爾說,偌大石碑,別說他們幾個,就是再來幾個也無法翻轉這塊漢白玉石頭。

  張賓說他有辦法讓石碑翻身,只需在碑的一側挖個坑,到時候,人不翻,它自己也會翻。大家都說這主意好,奪爾率先蹲在旁邊開挖,只挖幾下便站起來,說手疼。才知道,沒有工具幹這樣的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鐘一山堅持要挖,大家只好找來樹枝、石片,連撅帶刮,天快黑了,還沒挖下去十釐米。

  月亮從東面山崖上升起來了,鐘一山還沒有罷休的意思。幾個人喝了山泉,吃了幾口饃饃,都躺在平臺上累得不想動了,碑旁邊剩下鐘一山一個還在不停地勞動。

  張賓枕著挎包,仰望夜空,眼睛追隨著一顆衛星在移動。從西北到東南,衛星走得沉穩緩慢,他思索這顆衛星是誰放的,上邊肯定沒人,有沒有狗不一定。他看衛星是那麼小,那麼亮,衛星看他不知是什麼樣子。雜誌上說,從衛星上往下照,連老頭坐在樹底下抽煙,那煙捲是什麼牌子都照得一清二楚。神了!

  那邊,鐘一山吭吭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奪爾說,這博士還真有股拗勁兒,狗熊似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張賓說,有時候我們缺的還就是這股拗勁兒,咱們的腦子也是太靈活了點兒。

  一山民說,我在這兒躺著覺得彆扭,當年我爹就是在這兒這麼躺著的,看著頭頂的這塊天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現在我怎麼也躺這兒啦。見鬼,我爹可是死得冤,他老人家死時我還不會走路!

  奪爾說,你爹來了當然先勾你,你爹在墓塚裡缺個撓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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