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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山民罵奪爾,說大小趙在墳裡正需要個漢子暖腳,奪爾年輕,火力壯,是最佳人選……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聽得那邊轟隆一聲,紛紛坐起來看,原來鐘一山用木頭做杠杆,硬是把碑翻過來了。大夥跑過去,月光下,只見碑的另一面一片昏暗,什麼也看不清,用手摸麻麻紮紮甚不清爽。奪爾說怕是沒戲,張賓說,有戲沒戲明天天亮再說。

  山民們說,博士能把碑翻過來就是偉大勝利,千百年來,碑的那一面就沒見過天光。

  大家都回到平臺去睡覺,鐘一山不睡,還坐在石碑旁邊守候,張賓說碑也跑不了,睡覺是為了明天更好地工作,鐘一山還是不過來。奪爾說博士的思維模式古怪之極,用正常人的頭腦無法理解,由他去好了,說不定明天他會把這塊碑背到青木川去。

  一山民插嘴,王八馱石碑。

  早晨眾人醒來,卻見鐘一山已將碑面清理得乾乾淨淨,借著晨光在給石碑照相。張賓等人過去看,見碑的陰面刻滿了字,沒有標點,誰也斷不下句子,只好請教鐘一山。鐘一山說這個碑記的是興元元年,皇上給他的大女兒唐安公主修廟的事。大家問興元元年離現在有多遠,鐘一山說大概是一千二百多年。問和楊貴妃有沒有關係,鐘一山說比楊貴妃晚了四十多年。大家說,這個碑就是給楊貴妃孫女立的了,怪的叫唐安寺,原來是公主叫唐安。

  張賓說,金枝玉葉的公主怎會到了深山老林,荒敗若此。

  鐘一山就給大家讀那碑文:

  皇唐唐安公主,今上之長女,東宮之同母妹,元妃王氏所生也。逮年甫有行,禮及厘降,錫之美號,是曰唐安。同姓諸侯,即開湯邑,高車使者,且擇勳華,聿求令族,方系韋氏。屬殷憂在運,鑾蹕時巡,繚繞江山,逶遲禁輦,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親。興元元年三月十九日薨於秦嶺之行在,春秋廿有三。上愛女,悼惜之甚,建寺築塔厚葬……

  張賓讓鐘一山不要念了,說大概意思已經明白,唐朝一個皇上,帶著一家來這兒旅遊,他的大閨女唐安半道上得了病,怕爹娘分心,也不說,後來死了,就埋在了這裡,這個唐安23歲,是東宮太子的親妹妹,還帶了個姓韋的駙馬,對吧?

  鐘一山說沒錯,不過不是旅遊是逃難,是德宗皇帝為躲避京城大臣朱的造反,涉長谷,越高山,踐險路,履冰霜,萬險千難的到了這裡,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當日,鐘一山將眾人打發回青木川,自己背著行李奔漢中去了,說是要查尋相關的歷史資料。

  4

  魏金玉回青木川是當地一件大事,李天河們組織了小學生到橋頭去歡迎,小孩子們晃動著紅紙黃紙做的花束,在志願者王曉妮老師的指導下練習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帶有陝南口音的普通話,在老師跟前總是過不了關,女老師耐心地一遍遍糾正他們,是歡迎的「迎」,不是銀行的「銀」。小孩子說出來還是「歡銀」,改不過來。

  張賓顯得有些疲憊,從山裡剛鑽出來又領著幾個人將招待所的兩間房子重新粉刷、佈置,掛上了嫩綠的新窗簾,擺上了新檯燈,派人連夜從縣城賓館借來了潔白的被套枕套,將滿屋子噴足了「玫瑰花氣味」的清新劑,又把走廊上的公用廁所用硫酸刷洗乾淨,用鎖頭鎖了起來……這是美籍華人的下榻之處。張保國擔憂美籍華人對蹲坑是否適應,要是因為茅坑不理想而撤資,對青木川實在是一大損失。李天河說,他美籍華人未必沒蹲過坑!

  劉小豬們的房子處於僵滯狀態,誰也沒有本事在幾天之內做通搬遷者的工作,更何況這些人的前頭還有一堵堅硬的擋風的牆。鎮上通知搬遷戶們,暫時可以不搬,但是各家要把自家的房子收拾利落清爽,人家回來看,滿院子是豬屎牛糞不成。劉小豬改了首民歌,叫他的孫子坐在門口唱:

  太陽出山麼曬脊樑,魏金玉她回鄉來算帳。

  要算咱就好好地算,咱種的田來咱蓋的房。

  萬般做事你要講理,美籍華人只能嚇唬狼。

  共產黨給咱撐腰杆,走遍中國咱們膽氣壯。

  誰聽了這首歌誰都想笑,說劉小豬這個人看著笨拙,其實有內秀,是青木川的人才,可惜沒有充分發揮出來。李天河們對劉小豬的歌無可奈何,人家唱錯了嗎,沒有,句句唱在理兒上,太陽出山能不曬脊樑麼?不能。有党撐腰,老百姓膽子能不壯麼?肯定壯。人家唱的是「共產黨給咱撐腰杆」,沒唱「馮教導給咱撐腰杆」,誰也挑不出劉小豬一點兒錯。

  對魏金玉的到來,許忠德、魏漱孝、三老漢們的表現是平靜,魏金玉回鄉,他們在「眾議院」甚至沒有發表一點兒議論,連說也懶得說。據馮小羽分析,他們不是懶得說,是有意地回避,是沒有勇氣面對即將發生的事實,突然面對魏家大小姐,至少,在他們的內心尚沒有準備好。

  歡迎的人群聚集風雨橋頭,要一睹美籍華人風采,老年精英們幾乎沒有誰在人群裡出現,他們甚至連「眾議院」門口也沒有去。

  許忠德站自家開辦的中藥櫃檯後頭,看著馮小羽玩弄著從頭上吊下的一卷紙繩,被她揪下的紙繩在櫃檯上堆成一堆,亂作一團。

  聽著外面熱鬧的鑼鼓口號,看著在寫滿黃連、白芷標簽前,神思走得很遠的許忠德,馮小羽有種感覺——隨著魏金玉的歸省,青木川五十年的撲朔迷離將昭著於世,那鐵桶般堅固的同盟,亦將瓦解冰消。

  許忠德說,這些紙繩山外頭早已不用了,我也只剩了最後這一卷。

  馮小羽一聽,趕緊站到凳子上,把紙繩纏到了線軲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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