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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李天河們來青女家看望馮明,問首長還有什麼需要,其實是暗示首長可以離開的意思。馮小羽跟李天河提出應該在林嵐、魏富堂等人物墓前豎立內容詳細的墓碑,說不能讓死者的身與名俱滅。李天河猶豫,說林嵐是革命烈士,她的碑文好寫,只是這個魏富堂,好與壞尚在爭議中,平反的文件還沒有下達到基層,總是難下定論。馮小羽說青木川死了一個解苗子,已經丟失了一大塊歷史,挽救記憶成了小鎮的必須,這個工作應該由政協的張保國承擔起來。張保國說整理回憶錄是可以的,刻碑則大可不必,有小題大做之嫌。馮小羽說回憶錄的材料收在檔案櫃裡,不一定誰都能看得到,石碑立在那兒眾人一目了然,石碑記錄著死亡,意味著對生命的重視,記錄了生存,意味著對死者的尊重,我們的後人將為他們的死亡深深震動。李天河說,林嵐的碑文可以讓你父親來寫,魏富堂的可是難辦……

  張保國說,過幾天魏家的女兒不是要回來嗎,讓她來寫她父親的碑文最好。

  馮明表示,這幾天,他在為劉小豬房子的事情周旋,一旦小豬的房子有了眉目,他不但要撰林嵐的碑文,還要親自書寫,這是作為戰友應盡的義務。給魏富堂平反,是上邊的安排,根據當今需要,愛怎麼平就怎麼平,但工作隊當年的成績是不能磨滅的,剿匪除霸,土地改革,都是用鮮血和汗水換來的。槍斃魏富堂,證據確鑿,不是冤假錯案。現在平反是現在的需要,就像人的手,手背看上去是黑的,糙的,翻過來手心就是白的細的,翻過來掉過去,就是一隻手……

  張保國說首長說得極有道理,極有辯證意義。時代在發展,政策在改變,以前資本主義的尾巴,現在成了社會主義的龍頭,首長的指示非常重要。首長的理論是既沒忘了無產階級的根本,又跟上了經濟形勢發展的需要,鎮上的幹部們要抽出時間好好學習。

  喪事的忙亂使馮小羽忽略了鐘一山的存在,待她想起一塊兒進山的同伴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他了。馮小羽回想鐘一山最後跟他們在一起是給林嵐上墳,當時鐘一山抱著花走在後頭,還說了「記憶是最靠不住的,相信什麼也不能相信記憶」這樣的話,再後來呢,再後來鐘一山上哪兒去了?

  跟張保國們打聽,才知道奪爾跟隨鐘一山鑽了老山林,鎮上派了張賓和兩個山民追他們去了,不會出什麼意外。許忠德也說不礙事,本來他是要跟鐘一山一塊兒去的,因瞭解苗子的事,沒走成,但是他給鐘一山畫了詳細的圖,丟不了。馮小羽問什麼圖,許忠德說路線圖。問什麼路線圖,許忠德說是儻駱古道路線圖。馮小羽說,您不是說楊貴妃沒來過青木川嗎?

  許忠德說,我說楊貴妃了嗎?我說的是儻駱道,儻駱道是長安通四川最便捷的蜀道,那條道上唐代的遺跡最多,楊貴妃上哪兒去了他不管,作為唐王朝的逃亡路線,儻駱道是最值得研究的。鐘一山在青木川盤來繞去,只能找到大熊貓。

  馮小羽問鐘一山朝哪個方向去了,許忠德說朝東北,老縣城方向,走了兩天了,那條道是儻駱古道的正路,青木川川道雖然也通四川,畢竟繞偏了兩個山頭,不能算正路了。馮小羽想,研究蜀道的終於走上了蜀道正路,找不到楊貴妃也不能算是白來。

  馮小羽拿出從李天河那兒要來的照片,讓許忠德辨認。照片明顯被燒毀過,畫面上的三個人只剩了一個半,潮濕又使得相紙發黴變色,可以說,僅剩的一個半人也變做了大概輪廓。許忠德將照片橫看豎看,將花鏡摘下戴上,折騰半天終於說「不認識」。馮小羽讓他再想想,許忠德說年輕的半張臉看著有些眼熟,像是……馮小羽問像誰,許忠德搖搖頭說不敢妄說。馮小羽鼓勵許忠德說出來,許忠德說,……絕對不可能!

  馮小羽問什麼不可能,許忠德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馮小羽讓許老漢說,許老漢死活不張嘴,馮小羽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謝靜儀。許忠德一聽,冷笑一聲說,倒是像,可惜不是。

  給青女看照片,青女有些出乎意料,說她早年見過這張照片,是劉芳托解苗子保存的,沒想到變成了這樣。她指著正中比較完整的女性說,前面坐著的是劉芳的媽,後頭站著的是她的兩個女兒,剩了半張臉半個身子穿學生服的應該是劉芳。馮小羽說,那個燒掉的呢?畫面上露了半條胳膊的是誰?

  青女說記不得了。

  馮小羽說,青木川的老人都很健忘,你們在集體地忘卻著什麼。

  鎮辦公室接到縣上電話,說美籍華人魏金玉和她的親屬後天回青木川。

  誰也沒想到魏金玉會回來得這樣快,都感到有些突兀。張保國說,前兩天聯繫不上,現在說回就回來了,這就是美國速度了。咱們得抓緊了,首要的是讓劉小豬騰房子,讓院裡的幾戶農民搬出去,將那些豬圈鴨舍清理乾淨,讓回來的人見到老屋不要反差太大。

  李天河親自出面,準備將劉小豬幾戶搬遷戶先安置在學校禮堂,再擇地蓋新屋。他知道,拆遷戶們百分之百會有意見,會提要求,這個工作讓幹部們分頭去做,做不通也得做,要公安配合,強制執行。魏家的人馬上就到,搬家的工作量很大,得搞突擊,還得找人清理院落……

  李天河領著幹部們來到魏家大院門口,遠遠看見門口站了許多人,除了院裡的住戶外,還有街面上不少看熱鬧的,讓他吃驚的是,眾人前頭最顯著的位置上站著老幹部馮明。李天河對旁邊的張保國說,這老頭在這兒幹嗎?

  張保國為難地說,麻煩了!

  想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幹部們硬著頭皮走過去,很親熱地和大家打著招呼,給大家散煙,點火,沒有一點兒幹部架子。劉小豬們不理會李天河、張保國們的熱情。

  張保國拿出晚輩的謙恭說,劉叔,魏家的人要回來,您和大家暫時讓一讓,體諒一下鎮上的苦衷……政府不會虧了大家。

  馮明說,你們的苦衷是損失群眾利益,換取魏家人的好感,你們這樣幹,老百姓會有意見的。

  劉小豬說,老百姓就是有意見!

  張保國說,就算臨時挪動一下總可以吧?

  馮明說,不挪。

  他後邊的人立即應和,不挪!

  張保國說這事好商量,搞旅遊開發,是大家的事情,也是每一個青木川公民的義務,政府會給每一戶遷移戶批地補錢,讓大家蓋新房。

  李天河說,將來新房子大家想咋樣蓋就咋樣蓋,豬圈牛圈灶膛想往哪兒安就往哪兒安,比現在的要實惠要好。弄個小二樓也是可以的,幸福的生活在向你們招手,你們得迅猛朝前跑,不能猶豫不決。但是現在,要委屈大家一下,希望大家顧全大局。萬事開頭難,住禮堂是暫時的,絕對是暫時的,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到時給大家落實不了,兌現不了,我這個書記就不當了!

  有人小聲說,鎮書記不當,去當縣委書記了。

  馮明說,鄉親都是通情達理的鄉親,沒有誰不支持青木川的旅遊開發,沒有誰要賴在這座宅子裡不搬,大家要的是實打實的承諾和兌現,空洞的「幸福生活在招手」抵不上房脊的半塊瓦,解決現實問題比預約幸福更重要。

  大家說馮教導員說得對,「幸福生活」必須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馮明說,鎮上給搬遷戶新批的宅地在哪裡,每戶是怎麼劃分的,補償的具體金額是多少,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辦法發放到各家各戶?

  馮明身後的人立即說,我們拿到了錢才能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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