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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青女心說,就是許家老二畫的,當然和許家老二想的一樣了。可是這話她沒說出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解苗子的眼神始終是疑惑的,她拉過青女細問當時的情況,青女既有了前頭的說辭,自然不會再更改,順坡溜地往下說,眼睛卻始終不敢朝解苗子臉上看。末了解苗子問,校長真是認定的前頭的圈?

  青女斬釘截鐵地說,就是前頭的,沒錯。

  魏富堂吃了定心丸,心裡高興,給幾個部下安排了投誠要做的工作,上了幾回廁所,痛痛快快地撒了幾泡長尿。回到解苗子房中,還是為那個錯字耿耿於懷,讓青女到魏金玉房裡拿字典來,他要把這個字到底長得什麼樣查清楚。

  解苗子自言自語地說,這也是命了……

  魏富堂問解苗子是什麼意思,解苗子說她心裡怎麼的也不踏實,她有種直覺,青女瞞了什麼。魏富堂說青女是在魏家幹了多年的丫頭,從老縣城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是他魏富堂有數的信得過人之一。

  魏富堂話音未落,青女急惶惶跑進來說,小姐跑了。

  女兒出走,令魏富堂五雷轟頂,暴跳著讓他的團丁封鎖各個山路埡口,捉不回活的死的也行,就是不能讓這個絕情的女兒走出青木川。還沒等尋找魏金玉的人出發,許忠德風風火火地跑來,一件更大的事情發生了。

  2

  解苗子的葬禮是簡單的。

  青木川沒有她的後代,也沒有親戚朋友,一切就顯得十分冷落蕭條。儘管佘鴻雁堅持要摔盆,充當孝子,鎮委會還是沒有答應。沒有人摔盆打幡,沒有人哭泣,沒有吹吹打打,一切十分的簡約。山裡氣候無常,本來出了太陽,早晨後卻下起了小雨,把整個山林街道淋得濕漉漉的,找不到一塊乾鬆地方。濃雲在山間繚繞,還有悶悶的滾雷聲,人說雨一時半晌停不了,老太太選了這樣的日子上路是有意跟青木川的人為難。幾十年,鎮上的人對老太太的關注實在是太少,只這兩年,才意識到這是一張「黑桃皇后」,是張打得出去的好牌。可惜有點兒晚了。

  畢竟是過白事,過事便得有酒席。酒席地點設在鎮北頭的「青川樓」。「青川樓」號稱「百年老字號」,門口掛著「兩代大廚真傳」的牌子,誰都知道那是哄外頭遊客的,真正的「青川樓」開張還沒有半年。21世紀的「青川樓」,新老闆叫張百順,張百順是張海泉的兒子,張海泉當年被魏富堂從成都請來,在街上辟了三間門面開了飯館「青川樓」,「青川樓」到了合作化時候就停了業,張海泉扔了炒勺改行收購廢品,1961年餓死在陽平關火車站。張海泉的兒子張百順後來去當兵,復員回來也沒什麼正事幹,改革開放,就在鎮上開了飯館,仍舊叫「青川樓」,說這是「名譽產權」,是他爹創下的,別人誰也不許使用。張百順在部隊是養馬的,沒受過專門廚藝訓練,一切都是跟著感覺走,所以「青川樓」的飯菜就做出了飼料水平。「青川樓」平時沒什麼生意,偶爾有山外來的畫家、攝影家、科考隊什麼的,看中了「百年老字號」和「兩代大廚真傳」的牌子,會進來吃一頓,都說,吃過後一輩子忘不了。這回辦解苗子的喪事,張百順主動提出免費提供筵席,當然酒水除外。張百順說魏老爺臨走的時候,他爹給魏老爺送過一盆紅燒肘子,魏老爺上路的時候肚子裡是裝著他爹的情分走的,他相信魏老爺在那個世界,肚裡的紅燒肘子到今天也不會消化完。老輩的情誼延續到他這兒,他就得給魏家老太太好好辦幾桌席,老夫妻兩個在地下見了面絕對會說起「青川樓」的兩代老闆張海泉、張百順,會感念他們,這就叫積陰德,祈冥福。

  有人管飯,鎮上何樂而不為。幾個小夥子紮在「青川樓」放開了肚子吃,質量差些無所謂,又沒有毒。

  解苗子的棺木架在兩條板凳上,停放在衛生院器械藥品庫房裡,棺上蓋著佘鴻雁家送來的化纖絨毯子,毯子上印染的粗劣的紅花綠葉遮掩了棺木的醜陋,使人覺得解苗子身上還有些許亮色。棺材頭裡是張百順送來的一碗紅燒肘子,不知是怎麼燒的,硬是把豬肉做成了王八肉色,黑乎乎一大碗。一炷線香在棺前燃著,輕柔的煙在房內悠悠盤旋,像是死者悠悠的氣息。馮小羽和青女一打開庫房的門,那股煙立刻順著門洞飄散出去,鑽入密密的雨水,和岩上的霧氣融為一體,讓人再分不清哪是煙,哪是霧。

  青女和馮小羽來早了,抬棺木的後生們還在「青川樓」喝酒,青女在火盆裡燒了幾張黃表紙,嘴裡念念有詞:……死者為大……你為那件事記了我一輩子……當時也是由不得我……我哪裡曉得其中的機關……魏老爺的事……怪我……

  馮小羽知道,青女是在為以往的事情懺悔,她不想打擾青女,只是站在門外,望著斜斜的雨幕發呆。

  張賓帶了幾個年輕後生來了,每人給20塊錢,也沒有什麼儀式,將個棺材用繩子拴了,穿了條粗杠,一聲吆喝抬出門就往學校後面的坡上走,去與她碎了腦袋的丈夫合葬。馮小羽和青女跟在後面,坡上滿是泥濘,馮小羽攙著青女,幾次勸她回去,青女都不肯。兩三個看熱鬧的人走到坡前就止住了腳步,他們犯不著為個死老婆子踩一腳泥,糟蹋一雙乾淨鞋,倒是許忠德一直跟了上來,一步一滑,走得很艱難。

  馮小羽想,一個青女,一個許忠德,此時的心境大概是一樣的,他們將解苗子送到底,任誰也是攔不住的。

  雨一直在下,送葬人的衣裳全濕透了,從裡到外。

  墓穴已提前打好,從墓坑的側面可以看到魏富堂的棺木五十多年過去,木板已經朽爛,人們站在坑沿上,一股陳腐的黴味陣陣沖騰上來,泥水順著坑沿往下流,流成了幾條小溝,坑底一隻青蛙,在努力掙扎著往上蹦。誰都不說話,雨水打在棺蓋上發出咚咚的聲響,空洞而憂傷。許忠德點燃了一張表紙,扔進坑底。那紙剛剛燃了個邊,遇到泥水,很快滅了,許忠德趕緊又燃了幾張扔下去說,魏司令,這是給太太暖坑的,待會兒我給你燒好多。

  青女低聲說,魏老爺,太太來陪你了,往後你不再寂寞了。

  兩個老人,見到了當年的魏老爺竟然不約而同地自動轉換了角色,一個又成了少校參謀主任,一個又成了大院裡的使喚丫頭,轉了幾十年,他們好像又轉回去了。

  張賓指揮眾人,將濕漉漉的棺材沉到濕漉漉的坑底,大家不動手,似在等待著什麼。許忠德朝棺材上鏟了第一鍬土,青女也抓了一把扔了下去,按當地習俗,本應該是兒女所為,許忠德主動地做了,這似乎早在人們的預料之中。馮小羽也鏟了一鍬土扔了下去,那土沒撒在解苗子的棺材上倒鋪散在魏富堂的棺壁上,大夥誰也沒有在意馮小羽的舉動,只有許忠德,看了馮小羽一眼,眼眶有些濕潤。之後,大夥才填土,只三兩下,墳土便堆了起來,高高地聳著了。墓碑用的是魏富堂的原碑,在字跡斑駁的「魏富堂」旁邊加刻了「解苗子」三個字,刻得浮淺潦草,剛剛安葬,便已經和「魏富堂」一樣模糊不清了。李天河顧慮得有道理,有些材料,不及時搶救挖掘,到最後一切都來不及,成了遺憾。一個人就這樣去了,青木川幾十年的時光,最終也沒人能說明她是誰。

  安葬瞭解苗子,魏富堂在青木川徹底畫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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