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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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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苗子死了,如馮小羽所料,死於兩斤核桃饃。

  沒人的時候老太太將匣子裡的核桃饃掏出來,狼吞虎嚥,全部吃進肚裡,急性胃擴張,引發門靜脈破裂,內裡大出血,走得很急,以至人們來不及為她準備上路的裝裹。由政府出面,幾個鎮上的女人,翻遍解苗子的舊存,在她那有限的「箱子」裡,除了一張老舊模糊的照片,竟然沒找到一件完整的衣衫。還是青女拿出了自己的新衣,讓解苗子穿了去,給了死者一個終了的體面。張保國在鎮常委會上反思這件事情,說事先應該為所有的五保戶考慮周全,包括他們的後事細節,免得被動。李天河說工作經驗都是在實踐中積累的,解苗子讓大家有些手忙腳亂,下一個便不會如此了。關於解苗子的安葬,跟魏家的女兒魏金玉聯繫,卻終是無法接通,就決定,按老規矩停放三日後與魏富堂合葬一處。

  鄉間的習俗,死者不能入家門,解苗子死在衛生院,不能再進入魏家院落,便停放在衛生院的倉庫裡。兩個木匠匆匆忙忙在院裡打造棺材,刨花卷了一地,棺材板越刨越猙獰,讓人看著有些觸目驚心。青女的女婿找到李天河提抗議,說在醫療部門做這樣的事影響太惡劣,是寒磣醫院呢。李天河說解苗子偌大年紀,是喜喪,青木川鎮的老人要都能活到這個份兒上,他衛生院的工作就算做到家了。青女女婿說李天河偷換概念,李天河說,就是兩三天的事兒,閉上眼睛就過去了。

  在解苗子箱子裡找到舊照片的事誰也沒往心裡去,倒是讓馮小羽激動得不行。她在解苗子靈前找到張賓,張賓在指揮著男人們掛帳子,擺花圈,除了鎮上的花圈以外,頂顯眼的就是佘鴻雁送的帳子。帳子上說的是風雨無情,落花滿地,舅婆駕鶴西遊的言辭。馮小羽向張賓詢問照片內容,張賓說畫面染得一塌糊塗,連男女都分不出,如果作家對這個有興趣,待會他給作家送過去,讓作家儘管考證。馮小羽說解苗子走得還是太突然了,照片的來歷多半已不可知,要不事情會好辦得多。張賓說,那張照片真的對你就那麼重要嗎?

  馮小羽說,照片是青木川留下來的難得歷史證據,可惜毀在兩斤核桃饃上。

  鄭培然端一碗黏米飯,攥著一刀黃表紙來祭奠魏老太太。見馮小羽為送饃的結局自責,便說解苗子的命就該著合在核桃饃上,反正是早晚要走的,肚裡裝著喜愛的核桃饃離開,總比裝著爛糟糟的面要愜意,讓馮小羽不要過意不去。

  話是這樣說,可是馮小羽還是不能釋懷,她望著漸漸成形的白皮棺材,心裡一陣陣發悶,覺得有許多問題還沒有來得及提出,魏家老太太就沒了下文。鄭培然說問什麼也是個糊塗,好好活在今天,活在現在,比什麼都重要。鄭培然提出要看看馮小羽的手提電腦,說如果性能比他家裡的好,他準備換「槍」了,把手使的「奔騰Ⅱ」處理給孫子。馮小羽問鄭培然的孫子在哪兒工作,鄭培然說在幼兒園讀學前班。

  青女從衛生院回來,坐在竹椅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得渾身虛弱無力,眼睛也腫了。九菊看奶奶哭,也端了個凳子在旁邊陪著哭,一老一少,高高低低,粗粗細細,哭得很有韻致。家中除了九菊以外再沒別人,青女就哭得肆無忌憚,無遮無擋,十分的順暢。奶奶哭得盡興,孫女哭得高興,解苗子死了,青女辟出專門的時間,專門的心境,為解苗子而哭。

  許忠德挑水澆樹苗,從青女家門口過,聽見裡面的哭聲,停下腳步歎了口氣,想進去說些什麼,搖搖頭走開了,他知道青女為什麼哭。魏富堂投降共產黨,全是聽了青女傳遞的信息,這個許忠德最清楚……

  許忠德1949年從成都回來跟隨在魏富堂身邊,直到魏富堂被叫到縣上集中整訓,他都是跟著的,在促進魏富堂投誠繳槍的工作中,許忠德起了很關鍵的作用。這一功勞使他免除了關押之苦,被劃在了「人民」一邊,儘管歷次運動都是對象,最終還是落了個「政協委員」的美滿結局。

  當年許忠德從成都一回來,黃金義就請他在宿舍裡喝酒,以後,許忠德就常到學校來找黃金義。黃金義有個「表兄」,叫林閩覺,是個走鄉串戶的貨郎,常到青木川來,每次回來就在黃金義的住處落腳。時間長了,跟許忠德也熟了,有時候黃金義不在,他就直接到魏富堂的司令部找許忠德。魏富堂的眼睛毒,見了林閩覺兩回,讓許忠德多留心此人,說此人從眉宇做派看,大有來頭。許忠德說他心裡有數。

  西安解放,解放軍南下,青木川在進軍川北的重要位置上,收剿魏富堂的民團,爭取魏富堂的主動投誠,成了當時工作的重中之重。

  魏富堂的心思很重,是投降共產黨,把身家性命交出去,還是鑽山打遊擊,憑藉秦嶺濃密林莽做個山大王,他舉棋不定。這期間,外甥李樹敏和外甥媳婦到青木川來了一趟,沒有回「鬥南山莊」,直接奔了魏家大院。李樹敏跟魏富堂談了半宿,讓舅舅跟他聯合起來,在薑森麾下,扯起反共的旗號,拼個魚死網破。魏富堂說他不想和共產黨對著幹,就像他不想和國民黨對著幹一樣,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保持青木川一方的平靜。李樹敏說共產黨的天下長不了,少則三五月,多則半年,國軍就會打回來,目前只是戰略撤退,只要魏富堂能跟著他們幹,將來國民黨回來了,魏富堂就是英雄,到時甭說青木川,連陝南的勢力也都會歸了他。

  魏富堂沒說幹,也沒說不幹,只是一個勁兒勸外甥喝酒。

  酒桌上,還坐著一個青年後生,後生不說話,一味地給甥舅兩個倒酒,將兩個錫酒壺在火盆的溫水裡輪番加熱。後生是魏富堂為女兒魏金玉挑選的未來女婿——杜家院杜老爺的大公子杜國瑞。杜國瑞在漢中念書,暑假被他的老子喊回來相親,來了幾天,也沒見上魏金玉。後來在魏富堂的強制安排下,勉強見了,魏金玉對杜公子也不正眼相待,腦袋一揚,連話也不說一句。倒是魏富堂對杜家的公子大為滿意,說杜公子少年老成,言語不多,心有主見,將來在鄉村做一教師,養家糊口,靠本事吃飯,女兒跟了他也是書香門第,並不辱沒。杜公子來魏家大院,當即被魏富堂留下,當做了義子,處處帶在身邊,事事並不避諱,只待跟女兒一熟識,便就完婚。杜公子也願意留在魏家,不是對魏家的千金感興趣,是對魏富堂那輛「福特」汽車感興趣。杜國瑞每天圍著汽車轉悠,身後頭跟著鄭培然,這輛車自從司機跟老烏們在老縣城遇難後,就一直停滯著,輪胎癟了,長了鏽,幾乎成了一堆爛鐵。可是沒想到,這堆鐵讓杜國瑞和鄭培然三折騰兩折騰竟然折騰得開走了。魏富堂看著在街上又跑起來的汽車,高興地說,好!好!是我女婿!

  現在,杜國瑞陪在甥舅兩個身邊喝酒,不便言語,對魏富堂是戰還是降也毫不關注,想的是「福特」排氣管還得疏通,要不車子老是噗噗地放屁,螞蚱一樣地躥。

  李樹敏見魏富堂態度不堅決,知道他對打遊擊的事還拿不定主意,便說,舅舅待在青木川,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您活埋紅軍傷病員,盤剝山民,種植大煙,組織民團,襲擊解放軍小分隊……哪樣都是該死的罪名,共產黨料沒有放過您的道理。

  魏富堂說,我沒有襲擊過解放軍,你不要胡往我頭上安。

  李樹敏說,就算您沒有襲擊解放軍,可是解放軍襲擊了您。我的兩個舅母是死在老縣城共產黨手裡的,您的十幾名親兵也是在老縣城被殲滅的,就算您不計較,那些死者家屬能答應?

  魏富堂說,這事不要你管,我知道該怎樣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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