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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李樹敏說,我能不管嗎,死的是我的親舅母,長安進士的後代。

  魏富堂將一條肥肥的蒸臘肉夾進外甥的碗裡,將一塊鮮嫩的竹筍填進自己的嘴裡,沒有任何意義地看著李樹敏,一副飽食終日的懶散模樣。其實內心他對李樹敏已經有了看法,這個表面文雅恭順的外甥,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簡單,在外甥的背後,還有更深的一層,還有居心叵測的一群人。

  但是外甥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共產黨饒不過他!

  見魏富堂不再深入話題,李樹敏將目標轉向了杜國瑞。他對在一旁呆坐的杜國瑞說,我金玉表妹的脾氣烈,像她死去的娘,人卻是一頂一的義氣,長得也好,仰慕她的大有人在,頭一個是胡宗南的副官于四寶,那是個《西廂記》裡的張生,具備著女人們無法抗拒的魅力,討好女人的手段很是有一套,十之八九不會落空。跟那個小白臉比,你沒一點兒競爭力,又憨又土,嘴巴又笨,就仗著你老子有田有煙有槍,跟我舅舅是拜把子兄弟,就來攀親,你們這門親事十有八九不成。

  魏富堂說,這小子愛車,性情像我,本來給金玉的陪嫁是河邊的水磨坊,現在看,還得加上那輛「福特」車。

  杜國瑞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得寸進尺地說,「福特」化油器跟輪胎都得換,它唯一好的就是發動機,變速杆也有問題。

  李樹敏說,先不要說這兒有毛病那兒有問題,我金玉表妹願不願嫁你是最大問題。

  杜國瑞說,一切都聽金玉姐姐的,她願意我就願意。

  魏富堂說,一切都聽我的,我願意她就得願意!

  男人們在前面喝酒吃肉,劉芳繞到後面,來到解苗子住處。解苗子正在讓青女染頭髮,見劉芳進來,眼皮也沒抬。劉芳湊過去,順手拿起桌上的《聖經》,信口用英語讀道「……我要到上主那裡,叩拜至高者天主,應該進獻什麼?為了我的過犯……」

  解苗子有些不快地將書拿過來,冷冷地說,主啊,請饒恕你的罪人吧!

  劉芳一彎腿坐在床上說,主早死了。

  解苗子拍拍書說,這裡面的還活著。

  劉芳說,精神的東西終是虛幻,要活就活在當今,活在現在,我知道,你至今嫉恨我,你難道就沒想過,沒有我跟老五,你現在還在轆轤把老教堂過不人不鬼的日子,你的混血身份,讓你永遠說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爹是誰,娘是誰,你是哪家的孩子……

  解苗子說,我是主的孩子。

  劉芳說,什麼是主啊,我就是你的主!我把你弄了來,讓你當夫人,過好日子,喊你做「舅母」,你倒真的以為自己是誰的舅母了!

  解苗子連連在胸口畫十字說,你們殺瞭解老漢,燒了教堂……

  劉芳說,我知道你恨我,天底下恨我的人多得是,我不怕,愛我的人一個沒有,我也不遺憾。老五在前頭跟他舅舅磨牙費話全是白搭,明擺著魏富堂不會跟著我們走,但是我們得做到仁至義盡,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我和老五的命都拴在了地下救國的事業裡,我們這回一走,八成是回不來了,取義成仁,就是最近的事。

  解苗子交代青女把鬢角的細碎頭髮不要忽略了,免得露出黃來。青女說鬢角、發根她都用膏子塗了兩遍,萬無一失的。

  劉芳說,好好兒的黃頭髮硬是給染黑了,這就是地地道道的雜種心態了,有本事你把自個兒全變了,把那雙眼睛也變過來!

  解苗子沒理會劉芳的揶揄,對著青女手裡的鏡子前前後後照頭髮。劉芳從懷裡掏出一個包遞過來,突然變了口氣說,有件東西我要放在舅母這兒,請舅母給我收著,我回不來就替我燒了。

  解苗子說,我不替你藏東西。

  劉芳說,原本是想交給她,看樣子她也要走了,只好託付給你。

  解苗子還是不答應。劉芳不顧解苗子的拒絕,將包塞到解苗子懷裡,柔情無限地說,舅母啊,這是我身邊剩下的最柔軟的一個東西了,我不能帶著它鑽老林子,不能讓我的血濺到它的身上,擱在您這裡我最放心。

  解苗子捏了捏布包說,是神像嗎?

  劉芳說是的。

  解苗子不再堅持,劉芳也不再說什麼,好像她到後院來就是為了交代這個包。待劉芳走後,解苗子讓青女把燈拿到跟前,小心地打開了小包袱,哪裡是什麼神像,分明是一張照片。

  解苗子和青女呆望著照片,說不出一句話來。

  啊,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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