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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青女將馮明領到房後,後窗戶開著,窗戶下頭用磚墊了幾層臺階,作為進出之路。馮明蹬磚上了窗戶,翻進去,裡頭有大木板接著,倒也沒覺著怎麼不方便。

  趙大慶坐在窗口借著那點有限的陽光曬太陽,一隻腳腫脹黑紫,流著黃水,高高地架在板子上。見馮明們進來,眯著眼睛朝他們看。青女邁下木板說,大慶,你看誰來了?

  趙大慶說,是法院的老王?

  青女說,你再看看。

  趙大慶端詳了馮明半天,搖搖頭。

  青女說,是馮教導員,馮教導員來了。

  趙大慶還是搖頭說,馮明……想不起我們來……

  馮明拉住趙大慶的手,使勁攥著說,老趙,我就是馮明啊,你記不得我啦?

  趙大慶盯著馮明不說話,漸漸地眼睛濕了,嘴唇哆嗦著說,真是馮教導?

  青女說,可不是真的,還能騙你!

  趙大慶說,老了,眼睛不好,看什麼都是模糊的。

  現在是趙大慶攥著馮明的手了,半天沒有鬆開,想站又站不起來,嘴裡一個勁兒說好,好,真好。他讓馮明坐,馮明還真不知往哪兒坐,髒亂的屋內實在找不出一塊能坐的地方。青女不知從哪兒拉出小凳,吹了吹上面的土,讓馮明坐,馮明就坐在小板凳上跟趙大慶拉話。

  初看趙大慶面貌改變很多,看了一會兒,覺得還是老樣子。趙大慶還是趙大慶,長方臉,下垂的眼瞼,一臉的皺紋,當生產委員的時候就顯得很老,現在還是那個樣子。馮明問趙大慶腳怎麼了,趙大慶說到文昌宮撿木頭,讓釘子紮了。問怎的不上醫院看看,趙大慶說小毛病動輒就上醫院,他還沒嬌到那份兒上。馮明說,腫成這樣,感染得厲害,不是小病了。

  趙大慶說有青女女婿送過來的藥,按時抹著,不礙事。馮明說得跟鎮上說說,大慶的腳不能這樣拖著。青女說,小病扛,大病拖,這是農民對病的招數。看病得要錢,農民們沒有醫療保險,實打實地得自己掏腰包。上醫院三百五百是小數,動輒便是上千的藥費,就是腰裡有倆錢的進醫院也要掂量掂量。

  馮明說,大慶看病的錢鎮上有困難我來出,看老戰友的腳成了這樣,我心裡不落忍。

  趙大慶說也不要鎮上出,也不要馮明出,他的腳過些日子就好了,不用誰操心。說著喊外頭的趙人民給客人倒水,喊了半天也不見趙人民進來。馮明說喝水是次要的,他是來看老戰友生產委員趙大慶的,不是來喝水的。趙大慶說馮明不提這個,他早忘了還當過生產委員的事了。

  馮明說,但凡給人民做過一點兒事的,人民都不會忘記,在青木川的功勞簿上,他趙大慶有著濃重的一筆。

  說完這話,馮明立刻覺得話說得又虛了,這些年他常常冒出些冠冕堂皇的語言,成了習慣,成了毛病。面對著趙大慶,他感到,說任何話都不及送上些實在更解決問題。

  面色黯淡的趙大慶,身上的衣裳卻是名牌,這使得伸著腳坐在陽光裡的他顯得有些荒誕,上身的「鱷魚」T恤衫是真正的法國鱷,前襟上明顯的紅茶痕跡,大概是這件名貴衣衫上山下鄉的真正原因。腳上的鞋也不是一般,是美國「耐克」,高幫的旅遊鞋穿在八十歲的趙大慶腳上,雖然只有一隻,也使得趙大慶的檔次一下提高了不少,絕對是新潮,絕對是品位,不是歸國老華僑,也是大款大腕。只是那張滿是滄桑,滿是風霜,滿是愁苦的臉露出了底細,生產委員趙大慶這輩子活得並不順暢富裕,實在是沒什麼值得大慶的人生輝煌。

  接下來,趙大慶說的多是他兒子的官司,讓馮明幫著他到上邊找熟人,想的是有朝一日案子能翻過來。

  在聽趙大慶申訴冤屈的時候,馮明看這個家也是窮得可以,連件像(www.hushui.net)樣的家具也沒有。牆角堆著一堆發了芽的洋芋,散發出陣陣黴味。火塘上吊肉的鉤子空空蕩蕩,飯鍋裡是半鍋凝固了的包穀稀飯。滿屋子塵土,滿屋子破敗。唯一的家當是堆在床上的衣裳,毛衣、羽絨服、牛仔褲、運動服,姹紫嫣紅地扔著,足夠趙家爺孫倆穿戴幾年。馮明想,城裡人動員捐衣捐錢,相比較,大夥對捐衣裳更積極,誰家都有幾包陳舊,樂得送給農民兄弟,就都送到趙大慶這兒來了,武裝了一個曾經穿過戲裝的生產委員。

  趙大慶不談他的窮困,他窮慣了,一切都成了正常。他所談只是兒子和官司,這成為了他生活的全部,成為了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重要。對五十多年前的土地革命,發展生產,所記無多,連拿著規尺丈量土地,給各戶地裡釘橛子這樣重要的細節也不記得了,這使得馮明訪舊的內容大大打了折扣,與預期相差甚遠。

  走的時候馮明掏出了一千塊錢,這是他能對當年老友表示的最大友情了。青女有著她自己的幸福生活,青木川除了趙大慶還有誰呢?沒了。一想到這兒,馮明竟有些傷感,能對昔日歲月還有記憶,有共同語言的人畢竟是越來越少了。

  趙大慶艱難地站起來,堅決不要馮明的錢,說鎮上每月給他和孫子生活補助雖是不多,也餓不著,孫子的學費全免,有吃有穿,他已經很小康了;像他這樣喪失了勞動能力,還能過這樣的日子,很不錯了。他不指望發財致富,發財致富是下輩子的事了。

  馮明一邊跟趙大慶推讓一邊上了窗口的木板,趙大慶把錢往馮明兜裡塞,馮明一躲閃,一腳踏空,掉下來,腳脖子崴了,眼瞅著腳腫了起來。

  趙大慶說,都怪我!都怪我!

  馮明說,這回咱倆一樣了。

  馮小羽和許忠德趕到趙大慶家,張保國和青女的女婿已經在了,青女的女婿正給馮明冷敷,女婿說冷敷的水是用秦嶺草藥「透骨消」熬制的,保准首長晚上就沒事了。許忠德說他家裡有現成的膏藥,待會兒給馮教導員拿過去,那膏藥消腫止疼有奇效,以前魏富堂帶著隊伍在山裡活動,一人發一帖,以備不時之需。張保國在旁邊檢討自己的失職,說沒有照顧好首長,實在不好向縣上交代,說著找了把鍬,三兩下將堵在房門口的土鏟了。

  趙人民在旁邊看熱鬧,他讓張保國把土扔遠一點兒,張保國說,這小兔崽子還指揮我!又對趙大慶說,他們堵你門,你就讓堵?

  趙大慶說,總得讓人出出氣。

  張賓背著馮明回青女家,照舊走的是窗戶,張保國說房門已經打開了,讓張賓走門。張賓已經上了板子,索性跨了出去。

  馮小羽發現張賓腳下的板子上「舉案齊眉」幾個金字赫然在目,便對板子仔細研究起來。匾上所署時間是「民國三十四年」,落款是「薑樹茂率眾賀」。「舉案齊眉」顯然是一塊結婚志喜的匾額,從土改分到趙大慶家就當了床板,再沒見過天日,徹底被人們遺忘了。趙大慶在「舉案齊眉」上「舉案齊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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