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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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馮明去看望「生產委員」趙大慶,沒等張保國來,自己就去了。他不希望張保國老跟著他,比如劉小豬的情況,如果張保國在跟前,談得就不會這樣透徹深入。他在青木川,走到哪裡張保國都跟在後面,也未必是好事。 趙大慶是土改時第一屆新政權的幹部,是青木川除了青女以外尚存的另一個「老革命」,馮明還記得趙大慶當時窮得沒衣裳穿,寒冬臘月穿著他老婆的一條花夾褲,在人群中顯得很突出。趙大慶來工作隊開會,宣傳隊的女兵們一見趙大慶的花褲子就笑,把趙大慶搞得一看見有女兵在,就順牆根兒溜。經馮明細問才說了實話,家裡就這一條褲子,還是老婆嫁過來時穿的,他出來「革命」,他老婆就得在被窩裡待著,有人到家裡去,只是欠欠身,並不下床,用棉絮將腰以下嚴嚴地蓋了,像是生了病。誰都知道,找大慶,如果大慶不在家,就不要進門,隔著房院喊話就行了,免得讓他媳婦難堪。 土改分東西的時候,趙大慶抓鬮,抓了一塊刻著「舉案齊眉」的巨匾和一箱戲裝。大夥笑著說,這回大慶家不愁沒衣裳穿了,那些霞帔紫蟒,彩袖青衫,足以讓大慶夫婦穿出風采,穿出個性,與眾不同。 把趙大慶弄得哭笑不得。 「舉案齊眉」的匾抬回去充做了床板,兩口子躺上去寬闊有餘,也算一番土改收穫。只是那些花花綠綠,中看不中用的衣裳讓兩口子為難,好在大慶媳婦有主意,鋪子裡買了幾包煮青,將鵝黃嫩粉、蔥綠淡青一律擱到大鍋裡去煮,最終煮成一個顏色——黑。 常見的,趙大慶套著染過的繡著海水江涯的緞襖在臺上動員生產,大慶老婆穿著水袖改制的背心在河邊洗衣裳。人們從他和他老婆的衣褲上,依稀可以辨認出「伍子胥」、「孫玉姣」、「穆桂英」…… 趙大慶是個老實人,最大的毛病是認死理兒。擱別人,分一箱子戲裝,跟工作隊說說給換了就是,趙大慶不,趙大慶認為分了戲裝就是戲裝,再沒有不要的道理。他不要,別人就得要,他派不上用場,別人照樣派不上用場,他不能「嫁禍於人」。趙大慶是個很能顧全大局的黨員。青木川分了田地的當年,糧食就取得了大豐收,繳公糧全縣第一,都是生產委員趙大慶帶頭帶得好。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務莊稼,搞生產,就得大慶這樣踏實肯幹的人。 馮明不知道趙大慶住在哪兒,讓青女帶著他去,青女還要拉著她的孫女九菊,九菊不聽話,東一頭西一頭胡鑽,又要到河灘撿花石頭,又要追草裡蹦出的螞蚱,把青女累得直喘。馮明怪青女不該攬看孩子這樣累人又複雜的活兒,青女說馮明現在是沒有孫子,一旦看見自己的孫子就放不下了。馮明說老而不歇為一惑,為兒女當了一輩子牛馬,不能再為孫子拉犁。青女說話是那樣說,到時候是由不得的,見了自家的親孫孫,心就化了,吃什麼樣的苦也願意。馮明問趙大慶有幾個孫子,青女說孫子有兩個,一個跟隨著他,一個改了姓,並且囑咐馮明見了趙大慶不要提他兒子的事,那是大慶的一塊心病。馮明問趙大慶兒子怎的了,青女說大慶兩個兒子,前些年一塊兒到深圳,是跟沈三娃走的,沈三娃去看他閨女,趙家兩個兒子跟著沈三娃到深圳打工。馮明問沈三娃是不是鋤奸委員沈三娃,青女說就是。沈三娃的閨女在深圳工廠當個小領導,介紹了趙家老大老二去當搬運工。不想剛去兩個月,就趕上了工廠著火、爆炸,倆兒子都炸在裡頭,連屍首也沒找著。跟工廠索賠,卻發現兩個人都沒簽勞動合同,也沒有任何進廠的手續,就是說趙家的兒子當時在沒在工廠幹活沒人能證明。工廠不認這個事了,趙大慶白失了兒子,有苦說不出。兩個兒媳婦一商量,一個帶著孩子嫁了人,一個把孫子扔給趙大慶,自己跟相好到南邊去闖蕩,再沒了音信。趙家兄弟是跟著沈三娃一塊兒走的,沈三娃就覺著不好向趙大慶交代,覺著沒臉見人,再不回來了。 馮明算了算說,趙大慶八十了,他比我大兩歲。 青女說,過了年就八十二了,身體也不好,給孫子取了個名字叫趙人民,人們說這個名兒叫得太大了,他說,難道趙人民不是人民嗎?趙人民就是人民。 兩個人說著來到趙大慶門前,破破爛爛兩間草房,連院牆也沒有。窗戶上沒玻璃,釘著塑料布,房門釘著木頭,堆著半人高的黃土,許久沒人出入,門楣上蜘蛛結了網,網上粘著一個大花蛾子。趙人民就著小凳子在院裡寫作業,見馮明們來了,頭也不抬,照舊拿著筆在本子上畫。九菊一見趙人民,跑過去奪他手裡的筆,被趙人民推了個趔趄。 青女說,趙人民,你爺呢? 趙人民說,我爺在屋裡睡著。 馮明彎下身看那作業本,寫的是英文短句,「It is the cat」,滿篇都是這一句,一行行寫得很齊整。馮明問那英文是什麼意思,趙人民說,你自己難道不會看? 馮明說,我不懂外語呀。 趙人民說,老大不小的,連外語也不會,怎麼當領導? 青女說,你才跟著志願者學了幾天英文,就拿大,真有了大學問還了得! 馮明問什麼志願者,青女說就是那個城裡來的女學生王曉妮,到窮鄉僻壤來當教育志願者,教山裡的小學生,附近幾個鄉都來了志願者,王曉妮是學外語的,所以給孩子們加了英文。大慶這個孫子聰明,學習好,外國話念得很順溜,可惜沒了爹,娘也跟著人走了,娃兒可憐得很…… 趙人民不願意青女提他的爹娘,狠狠地瞪了青女一眼。青女說,你甭瞪我,你們家的事誰不知道,要緊的是學出個樣兒來給你爺爺爭口氣。 趙人民說,不用你管。 青女說,不用我管?不用我管,鎮上能給你們發救濟糧食和人民幣,能免你的學費,你們家哪樣不是我跑去替你們張羅,替你們喊叫,你個龜兒子啥子時候嘴學得這樣硬! 趙人民低著腦袋不說話。 青女說,鎮上給你送來的衣服怎麼不穿? 趙人民說,我不願意穿。 青女說,你就願意這麼露著! 馮明這才注意到被叫做趙人民的孩子光著脊樑,只穿了一條小褲衩。一雙小手黑乎乎的,頭髮很長,一看就是個沒娘疼的孩子。馮明伸出手去摸趙人民的頭,趙人民反感地把腦袋一撥拉,將馮明的手頂開了。 青女說這孩子忒倔,跟他爺爺是兩個稟性,大概是像他那個往前走了的媽。 趙人民脖子一擰說,不許你說我媽! 青女說,我不跟你較勁,待會兒你記著上九菊他爹那兒給你爺爺拿藥,你再硬,你爺爺的病也得看,不能陪著你一塊兒硬。還有,上學得穿戴整齊了,不許穿著褲衩進教室,讓老師揪著耳朵扔出來,寒磣不寒磣?你得長記性。 趙人民是一臉的不耐煩。 九菊學著她奶奶的口氣說,你得長記性,你得長記性! 趙人民說,去,去,去! 青女說,也是怪呢,他爺爺那會兒是沒衣裳穿,連戲裝都往身上披,到了孫子這兒是有衣裳不愛穿,寧可光著。鎮上下發的扶貧衣裳,大都給了他們,都是上好的半新,城裡人追求時尚,稍有過時就不要了,有的還沒上過身…… 趙人民說,書記怎不穿?鎮長怎不穿? 青女說,你是書記嗎?你是鎮長嗎?你得記住,你是貧困戶,你和你爺爺每個月領的是基本生活費。把你個龜兒子能的! 進趙大慶的家,不能走正門,正門拿土封了,得往後頭繞。馮明問是怎回事,青女說是要債的人幹的。趙大慶為倆兒子的事托人往深圳跑,打官司,初時人們以為官司能贏,願意借錢給他,後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人們便不好說話了……債主堵了門,高聲叫駡,大慶也不言語,他知道是他理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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