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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其實她哪裡知道佘鴻雁在解苗子幾間屋上動的心思更大,開發旅遊,解苗子的老屋無疑會成亮點,那時的收益絕不是一根藤子拐杖能相比的。看得出,佘鴻雁根本不把幹事張賓放在眼裡。他在解苗子屋裡,東瞧瞧,西看看,摸摸這兒,摳摳那兒,仿佛這些東西已經屬￿了他。

  張賓說,老佘你掙的錢不少了,誰都知道你是青木川首富,你倒騰那些假文物,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怎的還這麼無孔不入?

  佘鴻雁說,別說什麼假文物,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我的「鴻雁青銅工藝廠」馬上就要開張了,這可是鎮上扶植的企業,比燒磚文明高雅。開張的時候,掛上馮教導員題寫的廠名,請縣上領導來剪綵,來來往往的遊人,劈裡啪啦的鞭炮,那是什麼陣勢!

  馮小羽有些出乎預料,她不知父親什麼時候答應了給「青銅工藝廠」寫廠名。

  張賓說,這下你的文物造假從地下走到了地上,從溝裡搬到了街面,有意思!你那個磚廠恐怕得關,將來遊客一來,那邊是小橋流水,深宅大院,這邊是轟隆轟隆的造磚廠,那絕對是不和諧。

  佘鴻雁說和諧不和諧全看需要。深宅大院的修繕少不了磚瓦,就近取材,他們離不開磚,到時候磚廠還是香餑餑。張賓讓佘鴻雁不要再打解苗子東西的主意,說魏家的後人魏金玉不久就要回青木川,論血緣,魏金玉比他佘鴻雁更近,讓佘鴻雁趁早不要做什麼繼承財產的夢。

  佘鴻雁說,那就是表姑回來了……

  馮小羽沒有心思聽張賓和佘鴻雁的閒扯,她讓張賓把許忠德叫到鎮長辦公室,她要跟老漢進行一次最後的認真談話。

  馮小羽知道鎮長李天河下鄉了,鎮長的兩間辦公室暫時沒人,用做談話地點極為合適。在辦公室裡等待許忠德的時候,她將櫃子上的國旗、黨旗拿下來,擺在桌子上,將一切她認為不必要的東西統統撤掉,以示談話的鄭重。在這間已經變得十分標準化、簡單化的辦公室裡,她不信這個狡猾的老頭還能閃爍其詞,還能顧左右而言他。本分山民也罷,少校參謀也罷,在「程記」包袱皮面前,料難鎮靜如初。她今天就是要從老漢嘴裡掏出實話來,將程立雪的幻化,謝靜儀的去處徹底弄明白。

  許忠德很快來了,不是張賓叫來的,是他自己來的,說是要找鐘一山,談論蜀道的事情,他積累了些重要材料,要交給鐘一山,搞清儻駱道的歷史遺留,也是他在大學時的一個夢。

  馮小羽說儻駱道的事明天再說,現在她要跟他說說程立雪的事。說著將老漢讓進辦公室。老漢一聽又是「程立雪」,立刻閉了嘴,臉色也變得很不耐煩,將張賓送過來的一杯滾燙的白開水轉移到旁邊桌上,不慌不忙,準備沉穩應對了。那雙沾滿黃泥,在山外已經很難見到的手工布鞋,並沒有因為擦得一塵不染的瓷磚地而有絲毫不安,幾個黃泥腳印圍繞在椅子四周,跟它們的主人一樣,毫不遮掩地陳列於屋內。張賓問老漢的樹苗栽得怎樣,老漢說只要下了雨,百分之九十能活,就怕老天爺老這麼豔陽高照地挺著。又說到挖豬苓的事,說到魚腥草的價錢,說到地膜玉米的缺點,小雞白痢的治法……

  馮小羽咳嗽了一聲,她知道她要是不咳嗽,張賓會一直跟他聊下去,這小子缺心眼兒。

  馮小羽拿出解苗子的包袱皮,將有字的一面亮給許忠德,說這是解苗子的東西,上面的「程」是明明白白的「程」,她讓許老漢解釋解釋這個問題。許忠德盯著那個字,張著嘴,臉上泛出一片呆傻,演戲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張賓說青木川從來沒有過姓程的,包袱皮上的字大概是偶然。馮小羽讓張賓不要隨便插嘴,說程立雪、解苗子、謝靜儀究竟是幾個人,許忠德應該是最清楚的。

  張賓聽馮小羽一下說出三個女人的名字,立刻來了興趣,把凳子使勁往前拉,要聽個明白。許忠德卻對張賓說,聽聽她說的都是啥子喲,跟她說過多少回,我從沒見過叫程立雪的人,就是不信,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沒有隱瞞。

  馮小羽說,你怎會沒見過程立雪,你清楚極了。謝靜儀來到青木川,你已經十四,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那是1945年,就是報紙上登載陝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搶掠的年份,那個被掠來的程立雪到了青木川,改名謝靜儀或解苗子……

  許忠德說,都是你想的,我看你每天在橋高頭坐著,愁眉苦臉,就是在穿綴這些事情哩,作家的演義,不是這種演法。

  馮小羽說,這個包袱皮證明,三個人中定有一個是程立雪,程立雪是西語系畢業生,所以你會說Goodnight,所以謝靜儀很重視英語教育,所以解苗子手裡有英文的《聖經》。

  許忠德說,你不要以為富堂中學是土豹子中學。富堂中學在那個時候是很正規的中學,不但有外語,還有物理化學,那些試驗我們也是一絲不苟地做了不少的,學校的大禮堂裡,學生們也上演過文明戲,我還演過《屈原》。

  張賓補充說,老漢的話沒錯,現今鎮上不少老頭老太太還知道(a+b)的平方。

  馮小羽說,魏富堂是陝南慣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1945年以後,卻一改性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跟以前判若兩人,這個改變是程立雪也就是謝靜儀的感召,她以她本人對世界的理解,利用魏富堂對山外文明的嚮往,對傳統文化的推崇,感化、教育他,自願地留在了深山……

  許忠德眨著眼睛,沒有任何表情。

  馮小羽說,青木川的老人都得了健忘症,集體的健忘症,挽救記憶成為了當前的必須,通過這個程姓的包袱皮,您和您的同伴應該想起更多。

  許忠德說,你是在捕風捉影,是在把假的使勁往真裡整,你來我們這兒,是想挖出個電影故事,就把事實往你編的故事裡套,其實這些事,你完全可以在你家裡編。

  馮小羽說,在家裡我編得出川大學生回鄉當「少校參謀主任」這樣精彩的內容嗎?

  張賓趕緊說,編不出來,編不出來!

  馮小羽說,我只問您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你們最崇敬的校長謝靜儀,到底去了哪裡?

  許忠德說,青木川幾屆畢業生好幾百,甘肅的、四川的、寧羌的,你去問他們!

  馮小羽說,我不問他們,我就問您。

  許忠德說,問我,我不知道。

  張賓說,聽你們說話,好像在審問,叮叮噹當快打起來了。

  許忠德說,你放心,打不起來。

  馮小羽說,許先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很有應對經驗哪。

  張賓說,要不怎當得少校參謀主任!

  有人跑來叫馮小羽,說他父親跳窗戶,崴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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