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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馮明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坐不下來,心臟突突地跳,面色通紅。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完全不像個閱歷深厚,做派沉穩的老幹部,倒更像當年三營年輕的營教導員。他先是覺得不能容忍,繼而覺得不平,不甘,不能接受。現在已經不是歷史的一頁被輕輕翻過去的問題,現在的問題是翻過去的那頁被抹得烏七八糟,又被撕掉揉爛,擲於地上。馮明感到他周圍刮起了狂飆,那風撕扯著他的衣裳,在他的耳邊呼呼作響,振聾發聵的風聲讓他聽不見任何人的言語,看不清任何東西,他不能停下來,也停不下來了。

  青女示意魏元林們趕緊離開,走到門口的劉小豬被馮明喊住。

  馮明用三營教導員的口氣說,叫張文鶴到我這兒來!

  劉小豬說張文鶴死了。

  馮明說,叫他兒子來。還有鎮長李天河!

  4

  有人來喊青女的女婿,說解苗子吃撐了,肚子硬得鼓一樣,大口地吐,怕是不好。鎮上的幹部們都到衛生院去了,解苗子病重是青木川一件大事,在改革開放的關鍵時候老太太不能有任何閃失。

  馮小羽卻感到解苗子的病和她送的那些核桃饃有關係。

  馮小羽與張賓來到解苗子住處,解苗子已經被送到鎮衛生院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處是病人的遺留……裝點心的匣子扔在地上,果然是空的,連點兒渣子也沒剩下。炭火燃盡,水罐冰冷,狗尾草幹成了標本,《聖經》孤零零掉在桌底下。解苗子剛剛離開,屋內便沒了人的氣息,仿佛許久沒人居住過的一樣。

  送面的娘兒們正在裡屋翻騰,見他們進來,搭訕著說,婆子說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幫著收拾收拾。

  說著卷了包東西往外退,在門口被張賓喊住,張賓要開包檢查。娘兒們極不情願,吭吭唧唧地磨蹭。張賓說解苗子是國家包了的,解苗子的一切只有政府有權處理,誰動誰犯法,她趁人不在拿東西是偷盜,憑這個把她送派出所,關幾個晚上一點兒也不過分。娘兒們拗不過,這才打開爛包袱皮,竟是幾雙參差不齊的筷子和兩個尚算完整的糙碗。張賓說,你這算怎麼檔子事?

  娘兒們說,婆子的房子、土地當年都給大夥分了,還在乎幾雙筷子?

  張賓說現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時代了,私人財產一律受到法律保護。娘兒們說婆子沒有後人,她敢保證,那邊一咽氣,這邊立馬就會把桌椅板凳搶了,她還是很自覺的,就拿兩個碗。張賓說,誰說老太太沒有後人,老太太的後人已經跟縣上通了電話,不久就回來。

  馮小羽問張賓,老太太的後人是不是魏金玉?張賓說就是,魏金玉現在是美籍華人,人家想葉落歸根呢。

  張賓指著東邊一片房屋說,鎮上已經做了安排,將那邊院子騰出來,修繕好了還給人家,其餘的房院魏金玉出資,作為民國時期建築群落,搞旅遊開發。

  娘兒們說,你以為老婆子還能再回來吃飯?

  張賓說,不管怎的,人還沒有死!

  娘兒們說,魏大小姐回來了我得告訴她,我是照顧她娘的第一人,怎麼謝我,讓她看著辦。

  馮小羽看到攤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發黃的夾層內裡,角上用墨筆清清楚楚地寫了「程記」兩個字。她一把抓過包袱皮,對張賓說,這個東西給我。

  張賓不解地看著馮小羽和偷碗的娘兒們,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包袱皮有股濃重的黴味兒,它來源於箱子底,肯定是解苗子不願觸動的庫存,當年的程立雪就是帶著它和丈夫一起到陝南考察,又帶著它來到了青木川。包袱皮上的標誌,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程立雪確實到過青木川,1945年《華報》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

  可是青木川的人都否認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這個名字的只有馮小羽一人,這是因為馮小羽閱讀過當年的報紙……可以這麼說,程立雪在回龍驛被擄,在進入青木川之前就改變了自己的姓名!

  正疑惑間,見佘鴻雁背著手堂而皇之地進了院子,先圍著那口井轉了兩個圈,見張賓和馮小羽都在房門口站著,便說聽說他的舅婆病了,他過來看看。

  張賓說,解苗子啥時候成了你的舅婆,以前從沒見你認過這門親。

  佘鴻雁說,我那個被斃了的老子管魏富堂叫舅舅,嫡親的舅舅。你說,解苗子不是我的舅婆是啥子?我娘是被我爹強暴了的,我的出現是我娘舊社會受苦的印證。從立場上說,我和我老子站不到一塊兒去;從血緣上說,是怎麼也掰扯不開的。解苗子是我嫡親舅婆是沒有一點兒含糊的。

  張賓說,解苗子是孤寡戶,沒有親戚,你現在要是認親,就把幾十年的撫養費掏出來。

  佘鴻雁說,撫養費已經成了歷史的遺留問題,將來自是好說,我們是沒出五服的親戚,我算來算去,出殯時候給老太太摔盆子的還只有我合適。

  張賓說解苗子還沒有死就說摔盆的話,喪氣。說人在衛生院,讓佘鴻雁到那裡去看解苗子。佘鴻雁並不掩飾自己的目的,單刀直入地說,我是來看看老太太的東西,看老太太的房和這口井……有摔盆的義務就有繼承財產的權利。

  佘鴻雁主人一樣進了門,順手把靠在門後的拐杖抄在手裡,又用拐杖點著美人榻和雕花隔扇說,這些都是我舅婆的,我舅婆的也是我的。

  張賓說,解苗子還沒有死,就是死了,她這些東西也一律充公。

  佘鴻雁說,要充公也得先問問我吧,我是魏家的血親,在找不出第二個和魏老太太關係更近的親戚之前,我就是她的唯一繼承人。

  馮小羽覺得佘鴻雁實在是精明,解苗子屋裡唯一有點兒價值的也就是這個拐杖和那些雕花木器了。這些雕刻造型,已經絕了後。二十四孝圖,現在甭說刻,就是說,又有幾個人能說得出來。這些東西在這兒當傢伙使用,拿到文物市場就是價格不菲的工藝品,佘鴻雁的眼光獨到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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