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七五


  正說著,馮明從屋裡走出來,問有什麼事情。劉小豬看著眼前這個很有派頭的首長,如所有的農民見了官一樣,直往後縮,一時想不起說什麼來,一雙手不住地往褲子上搓。魏元林推了劉小豬一把說,老說想念馮教導,馮教導來了,怎的不說話了?

  劉小豬竟有些激動,眼淚在眼圈裡直轉,嘴唇哆嗦著,半天終於抑制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抱著頭蹲在地上。

  青女說,你爹死了我也沒見你這樣哭,現在是怎的了?

  魏元林說,他是太激動了,見了恩人共產黨,就跟見了親爹娘一般,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化作相逢的熱淚,這才真正是淚飛頓作傾盆雨。

  馮明扶起劉小豬,讓他坐在凳子上,劉小豬不坐凳子,就蹲在臺階上,說蹲著習慣。劉小豬習慣了,馮明卻覺得彆扭,他不習慣和一個蹲著的人說話。馮明給劉小豬和魏元林遞了煙,劉小豬接了,不抽,夾在耳朵上,馮明要替他點,劉小豬說不點。魏元林說劉小豬是看馮教導的煙好,捨不得抽,要拿回去,等著哪個幹部去了,好招待人家。劉小豬就很不好意思,也不反駁,還是搓手,那雙手老繭多厚,又粗又硬,指甲縫被草汁染成綠色,不知剛才在幹什麼。

  馮明說,也不是什麼好煙,西安人都抽這個。

  魏元林說,精裝「好貓」,幾十塊一盒,鄉下人只有聞的份兒。青木川農民抽的最好的也不過是「公主」,兩塊多一盒,「公主」怎能跟「貓」比,要是再往上的就該抽「大中華」跟「中南海」了。「大中華」、「中南海」屬￿紫禁城級別,是共產主義的供給制,沒聽說過哪個首長自家掏錢買煙的,就連鎮上的幹部也不會自己買煙,只有傻×的老百姓才花自個兒的錢買煙。國外的首長要在電視上公佈自己的財產,連年終獎金幾分幾厘也得用字幕打出來告訴老百姓,中國就沒這一說,中國都是暗箱操作,偷偷塞個信封,裡頭一張小紙兒,是支票,或許是一百,或許是一百萬……

  馮明怕魏元林又擰開話匣子神說,就問劉小豬日子過得怎麼樣。劉小豬擦著眼淚說還行,屋裡糧食吃不完,養了兩頭豬,兩頭牛,兩個兒子。豬是約克夏,老品種,膘厚,好做臘肉;牛是秦川牛,耕地有力氣,賣得上好價錢;兒子一個在青海當兵,一個在漢中當工人,都混得不錯。

  馮明說,往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劉小豬說,是的,越過越好,托共產黨毛主席的福,托馮教導您的福,我也是這樣想的……

  魏元林說青木川能像劉小豬這樣,將翻身解放牢牢記住的農民已經沒有誰了,馮教導一到青木川,小豬就要過來看望,都被張保國那龜兒子給攔住了,張保國那小子不願意老百姓直接接觸首長,怕暴露問題給他們找麻煩。所以,領導要真正深入基層,也要衝破層層阻力。毛老人說過,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瞭解這一點,就不能夠得到起碼的知識。

  劉小豬立刻接過話頭說,馮教導蹲點,雨中送傘;馮教導進山,地覆天翻;馮教導下馬,能解疙瘩。

  馮明想,這個劉小豬說話還是一套一套的,不知套的又是哪處歌謠。

  劉小豬說了許多感激的話,以示自己還記得工作隊的好處,特別提到了他們家從觀音崖的破山洞住進了魏家大宅的明亮瓦房,他的娘還睡進了魏老爺的柏木棺材……那夢境一樣的變化是窮人真正翻身的象徵,共產黨是劉家永遠的恩人。這話給兒子們說,兒子們沒有體會,因為他們就生在大瓦房裡,他們認為劉家住在大瓦房裡是天經地義。

  魏元林說,現在你兒子覺得天經地義了,當初分房子的時候,你老子還死活不要,說魏老爺是好人,怎能白拿人家的……

  魏元林一說,馮明也想起來了,當初幾家安排在魏家大院裡的無房戶誰也不敢要魏家的瓦房,他們不相信天上掉下的餡餅就砸在自家腦袋上,他們擔心赤貧了幾輩的窮晦之氣擔不起這突如其來的大富大貴。

  當時林嵐在旁邊說,劉大叔,魏富堂當過民團團總,您說他是好人,他是誰的好人哪?

  劉小豬的爹說,人家魏老爺命好,宅院占的風水好,該著發,咱們天生就是窮命。房子給了咱們,過不了兩年,還得給人原樣交回去。

  有人應和,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魏老爺穿綾羅緞,喝燕窩粥,坐汽車兜風,那是人家有,是人家掙來的。

  林嵐就反復給大家講地主惡霸剝削窮人的道理,講魏富堂獨霸一方,魚肉鄉里的罪惡。林嵐扳著指頭一項一項給大家算魏富堂每年盤剝鄉親們的費用,運輸費、修路費、槍彈費、民團費、自衛費、治安費、冬防費、聯保費、牙祭費。一年征十次田賦,做工不給報酬,佃戶欠租加租奪佃。僅高利貸,就讓多少人傾家蕩產……大家一想,也確實啊,這一算,真是讓魏老爺平白的拿了自己不少錢呢!

  分魏富堂東西之前魏家大院是向民眾開放的,隨時可以進去參觀,參觀地主惡霸欺壓窮人、剝削窮人過的花天酒地,腐朽糜爛的生活,以鮮明的對比,激發人們同魏富堂鬥爭到底的決心。青木川不少人是第一次邁進那些院落的深處,以前送柴送米,進後門,範圍限於廚房、柴屋,見不到真正的內裡。現在好了,可以徑直坐到魏老爺嵌螺鈿的太師椅上,將一腳泥痛快地往椅子腿上刮,不用擔心魏老爺的臉色。屋裡那些帶花的厚地毯,也可以肆無忌憚地上去打滾,朝上頭吐黏痰,不怕魏老爺不高興。魏老爺在縣城龜孫子一樣地接受整訓。什麼是整訓啊,就是先整後訓,把你的威風整下去,再訓斥你,像馴猴子一樣,讓你叼個黑臉你不能叼個白臉……魏家大院最讓窮人們開眼的是大小趙的房間。人雖然不在了,東西還原樣留著。鋪著繡花桌布的圓桌,玻璃磚的大穿衣鏡,描著金漆的大衣櫃,紅紅綠綠的綢子被,厚實柔軟的毛毯,一坐就陷進去的沙發,半人高的唱機,從沒有使用過的電冰箱……工作隊說了,這些東西將來都要一件件分到群眾手裡,它們本來就來自人民,還要還給人民。

  廣坪反革命暴亂以後,有兩家已經搬進去的農戶,慌慌忙忙又搬出來了。人們說,魏老爺雖然在接受整訓,他的外甥跟「黃鱔尾」還在外頭晃悠,備不住也在青木川來次開膛破肚。

  從魏富堂的家裡搜出了槍支,矛盾性質發生了變化,被整訓的魏老爺成了階下囚,關在了死牢之中。冬天,擊斃劉芳,逮捕李樹敏的消息震動了全縣,群眾的顧慮打消了,大家開始悄悄算計哪樣東西分到手裡可以派哪樣用場,開始算計要什麼,不要什麼。劉小豬家最窮,工作組讓他父親先挑房子。劉小豬的父親說,工作組分給咱房,又不叫咱花錢,挑什麼,給什麼算什麼。

  就給了三間大瓦房。高臺階,大玻璃窗戶,花磚地,前廊後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