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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從山洞住進了玻璃窗花磚地,什麼叫一步登天的感覺,這就叫一步登天的感覺,這是真正的翻身解放。劉小豬的爹睡不著覺,怕一睡著房就沒了,怕政府變卦把房收了。在那一階段,劉小豬和他爹一樣,對政治局勢特別關心,他們深切地知道,政治和他們的密不可分,以及他們和政治所要保持的高度一致。那時候劉小豬最盼望的是下雨,下雨的天氣他可以不下地,可以坐在屋簷下,呆呆地看著雨水順著房檐的滴水瓦流成一條線,那是一種太高級的享受,不必擔心房頂漏雨,不必擔心牆壁倒塌,靜聽著雨水刷刷刷,那雨跟自己沒有一點兒關係……有一回馮明到那院裡去,正碰上劉小豬在房檐下發呆,叫了幾聲沒聽見,劉小豬父親說,有了房子,這孩子傻了。

  馮明說,好日子才開頭。

  劉小豬的爹說,甭說孩子,連他自己也常常以為是在夢裡,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那天,劉小豬再一次問馮明,這房是不是永遠地屬￿了他們,這個問題他已經反復問過好幾回了。馮明說,連房契都給了你們,當然永遠屬￿你們了,誰跟你們要房,讓你們搬出去,那就是反攻倒算,就是反革命,首先從我這兒就不能答應!

  劉小豬的爹說,有了教導這句話,我放心了。我相信馮教導,相信黨,一輩子跟黨走。

  後來劉小豬編了一首歌,在寧羌傳唱開來:

  窮光蛋來淚漣漣,住的房子是山岩。

  吃飯都是半塊碗,筷子用的高粱稈。

  窮光蛋來有一天,分了房子三大間。

  吃飯端的紅光碗,筷子用的金花杆。

  分田分房,是劉小豬和他父親一輩子最輝煌的時候。住在地主的房子裡,種著分來的土地,幸福得如在雲端。儘管幾十年來,他們對那玻璃窗、花磚地做了改造,在窗外接出棚子安置豬牛,將內裡砌了爐灶,修了火塘,一改房子往日的排場考究,但房子還是好房子,變得更適合於人類居住了。他的父親到死都在感念馮明和他的工作組,沒有他們,爺倆到死也只好窩在山洞裡,劉小豬當然也娶不來青木川最好的媳婦。

  現在劉小豬跟馮明念叨了半天房子幾十年的風雨不摧,安如磐石,念叨了半天共產黨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年近古稀的劉小豬說來說去,繞不出他那三間勝利果實,那三間屋,充盈了他整個一生,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魏元林在一邊補充說,劉小豬至今對党忠誠不貳,他要求兒子們必須入黨,否則不許進家門。巴基斯坦地震,劉小豬第一個站出來捐了十元錢,沒誰號召,全是他自願。雖說鎮上沒法處理這筆捐款,仍舊退給了他,但是小豬的國際主義精神很可嘉,山區農民的十塊錢跟城裡大款的十萬塊錢是一個級別,能做到這一步就很有水平了。國際的事就是黨的事,黨的事就是人民的事,人民的事就是農民的事,農民的事就是劉小豬的事……

  馮明總感到劉小豬還有別的話要說,問劉小豬還有什麼困難,劉小豬說沒什麼困難。

  青女說,有話就直接說,省得老馮走了又後悔,真到省城再去找老馮可不那麼容易了。

  魏元林說,這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當年的分田分地分房,那不也是你們老劉家幾十輩子才遇上的事,單讓你爹撞上了。

  劉小豬說,要是這樣我就說了。

  馮明讓劉小豬儘管說,不要有顧慮。鎮上解決不了還有縣上,還有地區,實在不行還有省城。

  劉小豬說,馮教導,我的難處大了……

  說罷又要哭。魏元林說劉小豬真沒出息,連告禦狀也不會,有什麼要求不趁著機會往外倒,到時鎮上幹部一出現,立馬又傻了眼,說不出話來了。

  青女說,張保國馬上就來,說好了,他跟老馮一塊兒去看趙大慶。

  劉小豬一聽有些急,忙不迭地說,馮教導,您得給我做主,這話也只有您去給他們說,他們不能想怎的就怎的。

  馮明問「他們」是誰,劉小豬說反正是比我有能耐的。

  魏元林在旁邊敲邊鼓說,他們這樣做是否定土改,否定歷史,是全面倒退。

  馮明問到底為了什麼,劉小豬嘴裡嗚嚕了半天,還是沒說清楚。魏元林說,就為了那三間房,人家讓他搬出去,他不願意。

  馮明說,你要是不願意,就沒有誰能強迫你。

  劉小豬說,可是人家讓月底必須把房騰出來。這房要是我爹拼死拼活蓋起來的,我和老婆就躺在屋地上,把刀橫在脖項,看誰敢動我們的房一塊瓦。問題是我們沒花一個錢,白白撿來的,說話就不硬氣,人家讓搬,我們只有眨巴眼。

  馮明說,為什麼不硬氣?這是人民政府分給你們的,屬￿你們的私有財產,你們硬氣得很!共產黨跟土豪劣紳鬥爭了半個世紀,為了什麼,就是為了窮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不再受剝削壓迫。

  劉小豬說,剝削壓迫我倒是沒受,我是想不明白,共產黨給我掙來的房子,怎的又給收回去了。就是朋友相處,誰給誰送了禮還不興往回要呢,丟不起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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