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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沒了溪水和菖蒲,馮明有些失落。鐘一山說,記憶是最靠不住的,相信什麼也不能相信記憶。

  馮小羽問有些不知所措的張保國,來沒來過這裡。張保國說知道這個地方,但是沒注意過,就知道在這附近埋葬著一個女紅軍。其實青木川的山道上埋著不少革命先輩,有被活埋的,有被土匪打死的,有遭了國民黨伏擊的,都沒有墓碑,現今連埋葬的地方也指不出來了。鐘一山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現在連夢他們的人也走得遠了,再沒誰能想起他們了。

  馮明氣惱地說,「沒人想起他們」是什麼話,我們的黨會記著他們,人民會記著他們,革命會記著他們,他們的精神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輝。

  張賓在後頭說,言語很精彩,道理很正確,畢竟是有些虛。

  馮明停下來,對走在最後的張賓說,話就是說給你們這樣的人聽的,怕就怕革命的接力棒到了你這一代手裡給扔了。

  張賓說,您老放心,我扔什麼也不敢扔接力棒,我得靠它吃飯呢。

  青女瞪了張賓一眼,張賓不說話了。

  鐘一山自作聰明地說,您的接力棒先得傳給我,才能傳給後頭的張賓,不能繞過我去。

  整個一個渾攪。

  幾個人走走停停,在一個小磚廠停下來。所謂的磚廠不是燒制磚坯的那種,是用水泥預製出水泥磚模,晾乾了直接蓋房的那種。拌制水泥的攪拌機大大咧咧,稀裡嘩啦地在轉,到處揚撒著水泥粉末,把一片地方搞得烏煙瘴氣,很不清爽。幾輛拉磚的手扶拖拉機在路邊,突突地冒著黑煙,嗆得人想流眼淚。張保國對磚廠的人說,不是今天不讓生產了嗎?磚廠人說,老闆說了,停產一天損失的費用鎮上要給補就不生產,老闆沒拿到你們給補的錢,所以還得生產。

  馮明問怎的把磚廠開在大街上,張保國說原本離街還遠,是街向它靠攏延伸了。問是誰開的,張保國說是佘鴻雁,生意好得很,拉磚的車天天在這兒排長隊。現在大家生活好了,家家忙著蓋小樓,磚的需用量很大。馮明想儘快離開這個嘈雜的地方,還要往前走,青女說,還往哪兒走啊,到了。

  到了?馮明四下張望,沒有青翠的竹林,也不見歡樂的雀兒,唯有噴灰揚塵的攪拌機。

  青女指著牆根一塊歪斜在水泥中的石頭說,就在那兒。

  馮明看著那塊半露著的,羞怯孤單的石頭,半天說不出話。他不相信這就是他當年為林嵐選擇的墓碑,更不相信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安置林嵐靈魂的場所。急急地奔過去,用手抹去浮灰,隱隱看到了石碑上林嵐的名字,那正是他的筆跡。當年深刻的凹槽已經模糊,碑石掉了一個角,中間出現了一大道裂紋,一看便是被人砸毀過。不是尚可辨認的字體,馮明絕不能相信清潤秀麗的墓碑會變得如此乾枯醜陋,清涼平靜的墓地會變得如此陌生喧囂,如此冷酷嚴厲。

  馮明問是誰砸的碑,張保國說,「文革」時候外邊來過紅衛兵,到青木川來破四舊,聽說這裡有女土匪的墳,便來掘墳,砸碑。青女聽說了,跑來對紅衛兵小將們說這裡埋的不是女土匪,是女紅軍,小將們才住了手。青女說她也不明白當時為什麼靈機一動將林嵐稱作了「女紅軍」,後來想,也是情急之中的一種策略,倘若說「女幹部」,便更說不清爽。當時所有的幹部都被審查,幾乎人人都有「壞蛋」嫌疑,連《沙家浜》的地下黨員阿慶嫂保不齊也蹲在牛棚裡為洗刷自己的特務嫌疑而懊惱。一個「女幹部」保護不了林嵐的安然,所以就說了「女紅軍」——被魏富堂殺害的女紅軍。這招果然管用,沒人敢在「紅軍」頭上動土,紅衛兵在墓前喊了一陣「向革命先輩學習」的口號,去尋找新的女土匪墳墓了。

  馮明問張保國作為青木川領導,那時候為什麼不像青女一樣站出來為林嵐說句話。張保國說,那時候我小學還沒畢業。

  馮明說,你爹呢,張文鶴在幹什麼?

  張保國說,我爹在縣上牛棚裡,他在那裡頭被關了半年,打折了大腿骨。

  馮明的臉色十分難看,張保國也很是不安,在青木川鎮沒想到角落裡還埋葬著一個女英烈……這應該是他的失職。

  張保國怪青女沒有早告訴他,青女說她跟領導說過多少遍了,跟張保國也說過不下十次,沒人聽,就不說了。張保國有點兒下不來台。

  青女刨開堆在石頭周圍的腐爛稻草和泥灰,將石頭完完整整地露出來,叫了聲「林姐姐」,蹲在石碑前再說不出話來,兩行熱淚簌簌往下流。

  馮明彎下身,雙手摟住石頭,欲哭無淚。

  甭管這裡變做了什麼,畢竟,他回來了……回到了她的身邊。

  張賓們迅速將周圍清理乾淨,一大捧嬌豔的雛菊,簇擁在墓碑旁,細辛荷包蛋騰起苦味的清香,讓人嗅了只想掉眼淚。馮小羽將酒灑在地上,幾隻蜂兒嗡嗡地湊過來……

  3

  青女的心情有些繚亂,一座小小的墓碑,攪動了她心底鬱積。她知道,林嵐的犧牲對她的震動之大之深,又因了她的震動而使魏富堂在一夜之間滑向了「罪惡深淵」。廣坪暴亂,李樹敏和劉芳的面目完全清晰,人們知道了去西安護送大小趙的那些人是被國民黨殺害在並不遙遠的老縣城,一時群情激奮,要報仇,要申冤,血債要用血來償的要求響徹山鄉。後來工作隊充分抓住了這個有利時機,發動群眾,鋤奸反霸,將工作推向了高潮。青女立了功,受到了縣政府口頭表揚,打消了藏在內心的疑慮,當上了婦女代表,全身心地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反霸工作中。

  青女以魏家知情人的身份,揭發出正在縣上整訓的魏富堂在家仍舊私藏槍支和大煙這一重要情況。在青女的帶領下,工作隊連夜突擊,將睡夢中的解苗子喊起,搜出了藏匿在櫃子裡的「科爾特」手槍。大煙是從煙庫的夾牆裡取出來的,看似是個嵌在牆上的普通櫃子,推開後面的隔板,牆內還有很大的空間。從那個空間裡,工作隊起出了兩包煙,雖然數量不多,也有四五十斤……

  只這兩件事,使魏富堂的性質大變,幾十年後有人為其辯護說,魏富堂藏匿槍支是受了李樹敏的迷惑,如果沒有老縣城的血案,或許不會這樣。也有人說,是魏富堂忽略瞭解苗子手裡的那支「科爾特」,他的槍實在太多太雜了,就如同後來人們頻繁變換的手機,一時要全講清楚也是有些困難。在當時,重的是證據,這些話語自然是沒人會說,沒人敢說的。

  「科爾特」手槍,就是解苗子本人也已忘得乾乾淨淨了,但是青女還記得。身為幹部的青女徑直來到解苗子的房間,打開衣櫃,在角落裡摸出了那把小巧的「科爾特」,連解苗子也吃了一驚,從青女的表情她明白了,她所忘記的,正是她所致命的,這把槍足以置她丈夫于死地。她變得慌亂不堪,哭泣著給青女跪下來,求青女網開一面,青女堅定地說,不!

  青女只能說「不」,以她的身份,她的立場,她的覺悟,她只能說「不」。

  當時沒有律師辯護制度,有槍就是和新政權對著幹,用不著什麼解釋。

  那些私藏的煙土,魏富堂原本是為一個人而存留,卻用不上了。

  從林嵐墓上回來,馮明把自己關在屋裡,連飯也沒有吃。

  下午,魏元林領著一個農民來找馮明,被青女攔在院子裡,青女說首長身體不好,歇了。魏元林說,那是馮教導員,哪裡是什麼首長,你現在也學著跟那些幹部打官腔了,學會用「首長」這個詞來唬人了。

  農民附和著說,就是,就是,馮教導是和我們坐在一條凳子上的人。

  青女說,劉小豬,你肚子裡那點兒事瞞不過我,又是為你那點破事。

  魏元林說,怎的是破事,這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生死存亡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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