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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首長到來之前,湯書記先上陵園視察了一遍,發現了幾處石階活動、破損,讓人趕緊拿水泥補了。路邊柏樹上清明殘留的小紙花經過風吹雨打,也已破舊頹敗,讓人趕緊突擊做新的替補。路上有農民澆地的塑料管穿越甬道,也責令撤去,讓改日再澆。湯書記沿著幾十階臺階走上去,年輕輕的他竟然有些喘,有些出汗,他真不明白,當初怎的把個陵園修這麼高。迎著臺階是紀念碑,上頭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幾個大字,有紅五角星,很是莊嚴肅穆。碑後頭一排幾座墳塋,兩個農民用小鏟在刮碑上的青苔,書記見了大吃一驚,問是誰讓這麼幹的,農民說沒誰讓幹,是他們自己要這麼幹的,他們覺著把碑刮乾淨,再用水沖洗兩遍,會顯得新鮮一些,字也好認。書記讓農民不要刮了,說有苔才有歷史,才有古樸和滄桑,搞得鋥光瓦亮不如換塊新的,心裡在罵農民土鼈瞎整。看那墓碑,名字寫的是「李體壁」,武工隊長,還是個領導,就想這個領導一定是身先士卒,沖在前頭的,否則不會躺在這裡,就有幾分敬重。年紀大的農民看書記在辨認碑上的字,就說他見過這個人,說河南話,年輕精幹,人很和氣,槍打得准,跟廣坪的人都很熟,大夥叫他李隊長。又指著旁邊的一個說,這個是區大隊長,姓曹,落到敵人手裡,受盡了酷刑,死的時候還喊了口號……

  湯書記想,都是幹部,都死了……都比他年輕,他要在那個時候會怎麼樣呢?想到這兒腦袋有些發蒙,覺著這個問題是應該很認真地好好想想。

  手機響了,民政幹部接到青木川張保國電話,說首長不到廣坪來了。民政幹部說這邊的飯已經準備好了,張保國說,哪裡沒有飯?哪裡都有飯,非得在你們那兒吃?

  民政幹部說,還準備了花圈。

  張保國說,你們自己獻吧。

  民政幹部不滿地說,平白無故我們獻啥子花圈!

  張保國說,你們為啥子不能獻?

  民政幹部不滿地罵了一句,說花圈不好退了。湯書記說,哪個讓退了,我們獻嘛!

  湯書記說老張說得對,獻花圈也不一定非得有首長,下午中心組的政治學習就在陵園,他讓民政幹部把烈士們的事蹟趕緊印出來,人手一份,對照先輩檢查自己。

  辦公室主任說,三桌飯已經準備好了。

  書記說,學習完了我們集體去吃,工作餐。

  馮明沒有到廣坪,和青女直接去了林嵐的墓地。張保國、馮小羽和鐘一山們都跟著。看望林嵐是這趟青木川之行的一項重要活動,幾個人很鄭重地在田埂上走成了長長的一串。

  青女煮了荷包蛋,用保溫盒子裝了,小心地擱在筐子裡,上頭還蓋著手巾,為的是再次保溫,好像非得給林嵐吃上熱乎的才算盡心。馮明早晨認真地刮了鬍子,換上了中山裝,白領子硬紮紮地挺立著。馮小羽知道,這是父親在很正式的場合才穿的衣裳,這件衣裳在父親的經歷裡,總共沒有穿幾回,現在父親穿了,足見父親對祭奠林嵐的重視和有所準備。

  鐘一山天不亮就到山上采了一大抱帶露水的黃雛菊,他說在他的家鄉給故去的親人掃墓,所獻都是菊花,這位沒見過面的先輩,也是一個和楊貴妃一樣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的女子,卻很悲慘地死去了,給這條古老的蜀道更增添了無限悲涼。馮明批評鐘一山,不能把林嵐和楊貴妃往一塊兒拉,她們一個是封建統治者,一個是無產階級戰士,是兩個極端,並題而論,是對革命者的污辱。鐘一山比畫著說,兩個極端彎過來就是一個圓,你不讓她們並她們也得並,林嵐其實就是楊貴妃。

  馮明不想再和博士爭論。

  馮明大步地走在前面,馮小羽緊緊地追隨著她的父親,協助他跳過一個個水坑,越過一個個石坎。鐘一山抱著花,對後頭的青女說,他在日本山口楊貴妃墓前看到的花也是野菊花,和中國的野菊花是一個品種,一個味道。

  繞過一片小水塘,微微上個緩坡,就該到了。墓地是馮明當年親自為林嵐選的,位置他很熟悉。幾十年在思念中,他曾經無數次地在這條路上留戀躑躅,這條路留下了他夢境的重疊,留下了他深重的痛。緩坡之上,拐個小彎,有片青翠的竹林。竹林深處,一棵刻著「馮明」名字的竹徑旁,應該有一座墳塋,一塊墓碑。墳塋不高,墓碑小巧,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休眠之地。墓碑的字是馮明寫的,與竹上林嵐的字跡互相呼應,那時他還沒有練習過書法,但那一筆一畫都是出自真摯,出自濃濃的化解不開的情。他寫了,讓當地石匠刻了,怕不真切,特意將字跡加深了一倍。離開青木川之前,他到這裡和林嵐告別,腳步沉重得挪動不開,旁邊的青女說,放心走吧,我會好好地看護她。他走了,走了五十五年……今天才回來。

  他記得,墳塋旁邊有條淺淺的溪水,水邊長滿了菖蒲,開著淡黃的花。那種花後來他在城裡的花店見過,有時候人們給他獻花,花束中也有菖蒲,昂貴而高雅,有的淡粉,有的嫩黃,但都不及這裡的滋潤清新。竹林裡有雀兒們的家,它們清晨飛出,薄暮歸來,唧唧喳喳盡訴日中所遇,親近而友愛,林嵐在它們之中,不會寂寞。遠處是青木川川道,是茂盛的莊稼,焦黃的稻穀,沉沉的玉米,更遠是如同波濤奔湧的層疊山巒……

  馮明也想到了夏飛羽,裝在一個狹小的木頭盒子裡,盒子上嵌著一張小小的照片,隨著眾多陌生的「人」擁擠在一面牆上。從牆上那小小的窗口向外窺探,那是有一定級別的幹部才能享受的待遇,跟林嵐的「安息所在」比,相差太遠。

  上天的安排實在是公允。

  馮小羽認為父親對林嵐墓地的一次次敘述充滿了遐想的色彩,那些墓地景致,那些鳥兒和菖蒲花,多半是父親在思念中的逐漸添加,是理想化的結果,實際的情景應該有所不同。

  果然,馮明停住了腳步,問身後的青女,那條滿是疊石的小溪哪裡去了。青女說五八年修水庫,先在南邊修了一個,後又在北邊修了一個,這條溪水就幹了。60年代學大寨,平整土地,溝也填了。張保國說這些活都是他父親領著大夥幹的,修水庫的時候苦極了,冬天站在泥水裡,肚子裡是空的,餓得發虛,冷得打戰……馮明說,先不要說你的爹,我問你,水邊那些花哪兒去了?

  張保國說,從來就沒有什麼花。

  馮明說,怎會沒有,寬長的葉子,大朵的黃花。

  青女也說她沒見過大朵黃花。

  果然不出所料,剛進墓地就發生了錯誤。馮小羽不知後面還將有什麼在等待,她按了按兜裡的「速效救心丸」,一步不落地跟在了父親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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