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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黃鬍子在青女手裡掙扎,卻怎能掙得脫。解放軍將黃鬍子由俘虜中拉出,經審問,黃鬍子真名李全實,就是在磨盤上為李樹敏寫招降信的二頭目,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陝甘遊擊總隊聯絡員,負責姜森和劉芳「黃鱔尾」分隊的聯繫。經黃鬍子交代,老縣城殺害大小趙的直接指示者是李樹敏,冒充解放軍是為了挑撥魏富堂和共產黨的關係,造成殺妻之恨,使魏富堂永遠成為解放軍的對立面。為了將事情做得逼真,留下青女做活口,她身上的三塊銀圓便是暗記。李樹敏的妻子劉芳,是國民黨軍統特務,1945年奉命以李樹敏之妻的名義潛伏下來,暗中組織隊伍,以圖和共產黨長期對抗。

  馮明在林嵐犧牲的當晚趕到了廣坪,街上有人在哭,燃著的房屋已被撲滅,冒著濃濃的煙,焦黑的房檁如同殘缺的骨骼,零亂地伸展著。嗆人的焦糊氣味隨著熱風一陣陣撲來,地上到處是血,街南堆著幾十具土匪屍體……

  幾個戰士在清理鄉政府前面的場子,每根拴馬樁下都有一條血流成的小河,曹紅蕭大腿纏著繃帶,坐在臺階上正指揮老鄉用草木灰掩蓋那一條條殷紅的河。他拒絕到醫院去療傷,他的眼睛通紅,口唇乾裂,聲音嘶啞,胸口被抓出了道道血痕,那是為了他的兄弟,他的林姐姐和那些瞬間離去的同事。他弟弟曹紅林的屍體被抬回了街上,小小的少年為革命獻出了生命,是廣坪犧牲者中最年輕的一個。

  馮明腦海裡一片空白,雖然結果在縣裡便已知道,卻總是不能相信,一路上反復地想,大半是情報的失誤,不會是真的。到了廣坪,看到濃豔的鮮血,他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地去了。

  在臨時搭起的席棚裡,馮明見到了林嵐。林嵐靜靜地躺在門板上,一根白色蠟燭在她的頭前點燃著,使她那張蒼白的輪廓分明的臉增添了淒美與生動。一碗細辛荷包蛋擱在林嵐的頭前,是青女給好朋友林嵐的奉獻。細辛的清苦與蜂蜜的甜香,摻和著濃烈的血腥,攪和成一股奇怪的讓人難以忘卻的氣息在席棚內彌散。那麼俊美那麼柔和的一個女子,死得竟是這樣的慘烈剛強,這樣的氣貫山河。馮明握著林嵐的手,就好像後來握著夏飛羽的手那樣,緊緊地握著。林嵐的手僵硬冰涼,不再溫熱鮮活,不再柔軟靈動,生命已經離它而去,走得遠了。馮明久久地凝視著林嵐平靜如睡的面容,眼睛漸漸模糊,他用手小心地擦去殘留在林嵐嘴角的一絲血跡,仿佛聽到從那張秀美的嘴裡發出一聲輕輕的抽泣。他想,在這個時候她是應該哭的,應該撲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白緞枕頭上樟腦的氣味越發濃重,嗆得馮明頭疼,有些喘不過氣來,心前區一陣陣發悶。他起了床,發現自己竟然是滿面淚痕,走出房門洗了把臉,站在廊下,讓青木川清涼的夜風吹拂著。隔壁房間,女兒馮小羽睡得很安然,樓下臥室裡傳來青女女婿的鼾聲,李家的黃狗在月光下走動,一隻貓兒輕盈地跑過牆頭,消失在牆拐角……青木川的夜晚他經歷了無數,卻不知今天的夜晚為什麼這樣難熬。

  青女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他的身後說,睡不著嗎?

  馮明說,是的。

  青女說,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她。

  2

  廣坪烈士陵園建在鎮東山坡上,有高高的紀念碑,有寬展的石階和成排的松柏,雖然就在城鎮內,卻是一個極為清淨的所在,平時幾乎沒有人涉足這裡。

  鎮政府仍是當年的舊址,老樓房顫巍巍地站立著,木頭的欄杆已經糟朽,辦公的人仍舊進進出出。作為危房,這座樓在年內要被拆除,為一座新辦公樓替代。那些考究的拴馬樁在90年代被徵收,拉進博物館,站立在展館前綠茵茵的草坪裡,有喜愛者對上面的雕刻撫摸讚賞,背靠著它們攝影留念,卻沒有人能追尋出它們經歷的振盪,沾染的血腥。

  廣坪當年的副鄉長曹紅蕭並沒有飛黃騰達,如今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民在鄉間種著幾畝薄田,和妻兒度著平淡歲月。不知從哪裡聽說老首長馮明今天要來祭奠戰友,早早地在陵園等著了。想的是,在廣坪能和馮明對上話的,現今只有他了。他的兄弟曹紅林被安葬在烈士陵園的角落裡,小小的一個土堆,小小的一個碑。清明節,廣坪少先隊員們會為他兄弟單獨獻上一個小花圈,以示對同齡人的敬重。每年,曹紅林花圈的旁邊,都有一瓶「鴕鳥」牌純藍墨水,那是曹紅蕭給弟弟的允諾,始終如一,已經五十五年。

  迎來送往,是基層的常務工作,不用吩咐,誰都知道該怎麼做,按規格,說套話,讓來人吃得滿意,住得舒坦,首長盡興,陪同高興,就算基本完成任務。但是這次對馮明的到來,廣坪鎮誰也不敢怠慢,書記老湯做了充分安排,除了黨委書記和政府全班人馬一個不落地作陪外,招待所還備了三桌頂尖級的酒宴,安排了至少相當於「三星級」以上水平的住宿。他們這兒不比青木川,青木川有李青女家可以安置,他們這兒除了引起首長傷感,真是什麼也拿不出了。首長來廣坪的主要目的是「祭奠戰友」,鎮辦公室想得很周全,讓冥活鋪子紮了一個精緻花圈,拴了兩條白亮的緞帶,找當地老學究寫了祭奠的話,當然是以首長的名義。跟當地人使用的單調紙花圈不同,定制的花圈還有許多塑料花點綴其中,使首長獻給戰友的花圈顯得更加色彩豐富,立體美觀,很有檔次,猛一看,跟電視裡國家元首向英雄紀念碑敬獻的花圈沒有差別。辦公室主任還特別請示書記,要不要準備白酒供品和燒紙鞭炮,老湯說也備著,祭奠儀式採取西式、中式全看首長的喜好,到時讓首長自己定奪,咱們要有備無患。雇了幾個農民,天剛亮就上去打掃,清除石階上的草蔓,擦拭墓碑上的鳥糞,一來表示出鎮上對烈士們的崇敬關照,二來不希望首長看到那些荒敗而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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