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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七章

  1

  馮明睡在青女家的床上,棉被鬆軟貼切,純棉的被裡被面,鄉間工匠彈制的棉花套,有一種久違的親切,一種早年的回歸。這些年床上使用的花樣越來越多,羊毛被、鴨絨被、彈花被、纖維棉、七孔棉、九孔棉……名稱越叫越離譜,越蓋與身體越相違,越蓋離人寰越遙遠,換來換去,才知道還是棉被屬￿自己。幾天來,棉被上有了他的味道,臥室裡的使用也有了他的氣息,飯桌上的碗筷有了他的專用,座位也有了固定,如同一隻孤獨蒼老的狼,他喜歡用氣味用習慣圈定自己的所屬和認可,輕易不能更改。青女家吱嘎作響的馬桶圈在他的提議下,李家的女婿用從甯羌新購來的木質配件替代,順便還帶回了一個絨布的墊圈,雖然不能永恆地保持37度,至少沒了冰涼的感覺。刷廁所的清潔劑也換了柚子香的那種,和他城裡家的廁所使用是同一種牌子,同一種味道。青木川的廁所和他家的廁所有了一種下意識的混淆,不再感到彆扭,屎拉得很暢快,心情也相當不錯。

  被褥、檯燈、花鏡,芭蕉、溪水、清風,應該是無可挑剔了,但他還是睡不安穩,躺在床上常常不知是清醒還是在睡夢當中。安眠片吃了一片兩片三片,越吃越精神,越吃越睡不著。

  癥結在枕頭上。

  白緞子枕頭水一樣滑軟,如同女人的肌膚。這使他想起了妻子夏飛羽,夏飛羽晚年腦中風,兩年的時間住在醫院裡,半身癱瘓。妻子去世前夕,護士給她替換衣服,他站在旁邊看到了夏飛羽白皙的腿和滾圓的臀,皮膚細膩得如同凝脂,他驚異人的皮膚原來可以保持得這樣完美,驚異自己以前竟然忽略了妻子的美麗。幾十年的夫妻倏忽過去,在突然欣賞到妻子的美時,妻子已經處於彌留狀態,沒有了任何意識,這讓他感到歉疚、遺憾。他坐下來,拉住夏飛羽的手,夏飛羽的手細嫩光滑,無力地垂著,他稍稍使了些力,那手沒有回應,再看那張臉,平整呆滯,冷淡木然。護士告訴他,中風病人最終都是這種表情,他們的臉已經不會喜怒哀樂。夏飛羽的表情讓他想起了他們規整嚴謹的夫妻生活,一週一次,週六晚上十點半,雷打不動的十分鐘。並沒有約定,完全是習慣,習慣成自然。他們將原始的結合稱為「學習」,每對夫妻都有床上的隱語,他們的隱語是「學習」。

  熄燈以後,偶爾的他有了要求,將妻子的身子扳過來說,今天咱們突擊學習一次。

  妻子說,我很累,明天政府還有會,改天吧。

  這天是禮拜二。

  一輩子兩人沒有紅過臉,一輩子兩人沒有說過「愛」,經組織介紹,兩人從見面的第一天起,關係就非常明確:搞對象。

  青木川工作結束以後,他被留在地方,分配到長壩縣當縣委副書記。夏飛羽是縣婦聯的幹事,領導把他和夏飛羽叫到辦公室,讓他們拉了手,吃了警衛員從小灶打來的羊肉蘿蔔包子,介紹儀式就算完畢,下面就是他們自己去「搞」了。實在是沒什麼「搞」的,彼此的檔案已經一清二楚,把行李搬到一起就是了。

  下了班他把夏飛羽的被子用自行車馱到了縣委宿舍,自行車是書記們的配置,那時候全長壩縣城也沒有幾輛,是高級別的待遇了,就像現在的「奔馳」、「大紅旗」。一間土坯的小平房裡,牆上多了個紅喜字,架子上多了個新臉盆,門後多了個小圓鏡,床底下多了雙黑布鞋。一斤沒有糖紙的黑水果糖,一塊硬紙包著的「綠寶」香皂,一堆核桃,一盤柿餅……來了幾個朋友,沒有凳子,都站著,喝的是從灶上打來的白開水,都說甜……

  夏飛羽穿了件灰色列寧裝,雙排扣,大翻領,肥肥大大卻極時髦,白領子很誇張地翻到制服外面,襯著一張紅撲撲的大臉,顯得很健康,也很革命。事後馮明才知道,白領子是繃在制服上的假領,一尺布可以做三四個,起著裝飾作用。新娘子下身穿著黑色西式棉褲和五眼棉鞋,有些臃腫窩囊,也是當時的流行式樣。厚重的頭髮抿到耳朵後頭用卡子卡了,是標準女幹部裝扮卻有點兒老氣橫秋,說是二十也行,說是五十也行。夏飛羽說話帶著一口濃重的關中腔,把「我」說成「餓」,馮明常常為那個張嘴閉嘴的「餓」感到難為情,感到彆扭。當然,這都不是原則問題,他不能因為這些向組織上提出不願意。林嵐不是這個樣子,林嵐穿軍裝,紮皮帶,頭髮很短,蓬鬆閃亮,也不別卡子,他從沒見過林嵐穿大棉褲……自然,也沒有這些彆扭。

  結婚那天晚上,客人散盡,夏飛羽鋪好了被窩,將那件列寧裝脫去,小心疊好,鄭重地壓在枕頭底下;將頭上的卡子卸了,用手絹包好,也壓在枕頭底下;脫下的花棉襪子,兩隻比齊,摩挲平整,還是壓在枕頭底下。夏飛羽的枕頭底下真是壓了不少東西……夏飛羽有在枕頭底下壓東西的習慣,但凡她認為重要的,都擱在枕頭底下。那時是頭髮卡子、襪子,重要的衣服,後來是糧票、布票、購貨本,後來是項鍊、耳環,最後枕頭下壓的是離休證和存摺……

  想到這兒,馮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枕頭下面,鴛鴦戲水的枕頭下面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新婚之夜,夏飛羽將衣服褪盡,要鑽被窩的時候,才發現新郎馮明不在屋裡。

  馮明站在院裡,站在寒冷的北風裡,不想進屋,滿心的悲涼。他點著了煙,狠狠地抽了一口,平時他不抽煙,他就是從那個夜晚學會抽煙的,再也不能丟棄。望著屋內昏黃的燈光,望著夏飛羽在窗戶上閃動的身影,他想,從今往後,他要和這張大臉睡在一張床上,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晝夜面面相對,生兒育女,直至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覺得對不起那個深深愛著他的長眠在秦嶺山中的她,此時的她一定正孤寂憂傷地注視著他。新房裡馬上要發生的一切,都是她臨終前夜的憧憬,卻換作了別人……

  洞房花燭,他摟著夏飛羽,想的是另一個女人。

  在以後很多時候,他將身底下的夏飛羽當做了「她」,女兒馮小羽的誕生就是他與「她」意念的結晶,馮小羽的原名叫馮小嵐,那是他將「她」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念想。但是當夏飛羽知道有一個林嵐曾經存在過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將女兒的名字改作了「馮小羽」,將自己的印記牢牢打在女兒身上。

  病床上妻子的手在他的手裡漸漸變涼,一個女人的生命終結了,這是個一生沒有在情感上得到過滿足的女人,一生為「她」的陰影所籠罩的女人,這個陰影只有她自己能感覺到。在床上,在他的激情振盪中,她知道,他是在和「她」,而不是她,往往在「學習」完畢之後,他疲倦地睡去,她則為這場「學習」而淚流滿面。

  馮明的癡情只有夏飛羽知道。夏飛羽想像中的「她」完美無瑕,時時地將自己和「她」做比較,「她」是橫在他們夫妻之間一道不能拆除的牆。

  馮明枕著林嵐喜歡的枕頭想著夏飛羽,正如睡著夏飛羽想著林嵐,這實在是很分裂的事情。枕頭上陌生的樟腦氣味如一道屏障,將他和她們隔開,他討厭這種陳舊的沒有人氣的味道,這讓他想起了夏飛羽推向太平間時,身上隱隱散發出的碘酒和來蘇的混合氣味,想起了林嵐停放在門板上發出的濃烈血腥。

  她們都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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