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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想像不來這一對枕頭中的那一隻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和愛人的遺骸一樣,恐怕變做焦黑的土了。自從封存地下,便沒有開啟過。80年代初期,青女給他寫過一封信,說廣坪要修建烈士陵園,將犧牲在青木川地區的烈士們安置在鎮外的山坡上,問林嵐的遺骨是否也和烈士們歸葬一處……他沒有回信,讓秘書轉告民政部門,妥善安葬好每一位烈士,那是為新中國獻出寶貴生命的人。之所以沒有提到林嵐,是不願打擾她的安靜。千秋萬代名,寂寞身後事,那些個熱鬧不屬￿這個清麗的女子。

  沒得到馮明的具體回信,林嵐的遺骨便沒有挪動,仍舊靜靜地睡在竹林裡,那是馮明為林嵐親自選定的墓地。林嵐活著的時候喜歡那片竹林,和宣傳隊的人在那兒排演節目,在那兒和青女一塊兒挖竹筍。她們在那兒還遇到過熊貓,那個黑白相間的胖傢伙半躺在那裡吃竹子,對兩個窺測它的女子並不理會,後來竟然在兩個人的注視下呼呼睡著了。青女在山裡常見熊貓,林嵐那是第一次,她在竹林的深處,在發現熊貓的地方做了記號,卻將馮明的名字刻在竹子上……

  馮明想,刻著自己名字的竹子肯定早已不在了,發現竹子上有自己名字的信息來源於劉小豬。劉小豬到林子裡逮竹鼠,竹鼠碩大肥胖,灰色短毛,在地下活動,專咬竹子的根,在陽光下,竹鼠幾乎就是個全瞎,只要將它趕出來,一逮一個准。竹鼠肉味道鮮美細嫩,在野味中屬￿上乘,劉小豬逮竹鼠是為了在集上賣錢,以此換些井鹽。那天,劉小豬提著一隻肥胖的竹鼠在集上兜售,見馮明路過就要把竹鼠送給馮明,馮明不要,劉小豬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以表現自己對革命的認識和忠誠,便向馮明報告說在竹林裡發現了標語,劉小豬不識字,將一切有字的東西都歸結為標語。馮明認為問題很嚴重,讓劉志飛帶人去看,劉志飛回來捂著嘴只是笑,在馮明的追問下才說竹子上刻著馮明的名字。馮明讓劉志飛查明是誰刻的,劉志飛不查,讓馮明自己去查,馮明開始很惱火,後來一細想臉有些紅,他知道是誰刻的了,心裡甜滋滋的。在以後的工作學習中對林嵐就多加了些注意,發現隊裡這個女兵的確是個很不錯的女同志,首先她長得漂亮,再一個歌唱得好,會寫戲,會演戲,有工作經驗……

  剛解放,青木川的政治局勢很嚴峻,魏富堂繳槍以後和他的部下開始被安排在他的辦公樓集中學習,不久被調到縣上整訓改編。魏富堂本人沒說什麼,他的幾個校級軍官對此甚不滿意,說是變相關押,有人暗中與外頭的「黃鱔尾」聯繫,裡應外合,不斷滋生事端。今天夜裡在青木川打冷槍,明天在山道僻靜處劫殺通信員,後天放火點著了基層積極分子的屋……

  李樹敏的父親李天炳被解放軍處決在甯羌陽平關,消息傳到廣坪,李老太太當天晚上吃了一碗蒸臘肉,兩碗白米飯,還喝了燒酒。夜裡,趁人不備,穿戴整齊,將自己吊上了房梁,奔了黃泉之路。出了這樣的事,李家的子弟不敢承擔責任,按當地規矩需由舅舅魏富堂做主,死者娘家人說了話,才能入土。而魏富堂正在接受整訓,不能私自外出,就由劉志飛和兩個戰士協同魏富堂一塊到廣坪處理喪事。

  埋葬李老太太,一切都是低調,沒人穿孝,沒人哭喪,來到廣坪的魏富堂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三句話,也沒有跟他的任何一個外甥交談。處理完喪事,立刻趕回縣裡,在廣坪姐姐家待了沒有半個鐘頭。

  有人說,這是不能讓人原諒的半個鐘頭。

  魏富堂根本就不應該在廣坪出現!

  也有人說,廣坪後來的暴亂與魏富堂的到來大有關係,在李家親眷中,難保沒有土匪暗線混雜,看似魏富堂只是簡單地在他姐姐棺材前站了一會兒,身邊一直有劉志飛等人跟隨,而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誰也不能保證不會透露出某種信息。

  終是查無實據。

  李老太太的死,李樹敏夫婦沒有在場,就是下葬那天也沒見他們出現,誰也不知道他和媳婦劉芳在何處遊蕩。

  李家人口眾多,對五媳婦劉芳的來歷,卻全然不知。1945年底劉芳跟著李樹敏回到廣坪,還帶著幾箱行李,看樣子是要在廣坪家裡長住下去。李樹敏對母親說這是他在寧羌娶的媳婦,山外人,受過專門培訓,能文能武,本事大得全中國也找不出幾個。不知怎的,李老太太看著五兒媳婦有點兒發怵,那言語做派哪裡找得出一點兒做媳婦的基礎!五媳婦說官話,有時還夾雜著英文,高傲冷漠,跟妯娌們保持著距離,看得出,她是打心裡看不起她們。五媳婦的穿戴都是山裡人沒見過的新鮮,常著男裝,蹬著帶馬刺的長靴,掄著馬鞭,嚓嚓地在庭院裡走動,把李家的女人們看得眼睛發直。五少爺會打槍,五媳婦會甩刀,妯娌們看見五媳婦嫌花狸貓叫得不中聽,坐在房裡,隔著門簾,手輕輕一抬,嗖的一聲,外面的貓應聲而倒。眾人驚叫一聲,撿起來看,一把拴著紅繩的細刀正紮在貓眼睛上。那貓是老太太屋裡的寶貝,是老太太最心愛的東西,貓死了,老太太心疼得吃不下飯,也沒見五媳婦說什麼,人家根本不在乎,不在乎貓也不在乎老太太。五媳婦在廣坪來去無蹤,有時候半夜出去,一走幾天;有時候悶在房內,數日不見人。她由山外帶來一架機器,嗒嗒地敲,敲出來的字都是窟窿。有一天老太太到她的房裡去,她正戴著耳套子在機器上敲打,見老太太進來,順手抄起桌上的燈沒頭沒腦地砸過來,說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許進入她的房間,那架勢不是媳婦對待婆婆,整個是主子對待奴才。老太太跟兒子發了脾氣,說婆婆上媳婦房裡,理所當然,難道還要像下人一樣地報門而入不成。李樹敏勸慰他媽,說這個媳婦不是本地女子,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來歷非同一般,連他爹在縣上見了她也要低矮三分,他讓母親以大局為重,不要計較。老太太說,什麼是大局,家裡的秩序就是大局,男女有別,長幼有序,任何時候也不能亂了綱常。要麼在家裡給我俯首稱臣,老老實實當李家的兒媳婦,要麼就收拾她那些不倫不類的衣裳,帶著她的洋傢伙走人!

  劉芳在李家成了孤家寡人,無法居住下去,李樹敏索性讓她住進了「鬥南山莊」,大家眼不見心不煩。李樹敏是國民黨寧羌黨部的委員,住進「鬥南山莊」後與劉芳一起終日遨遊山林,打獐獵兔,半為紳士半為土匪,過起了天馬行空般的生活。解放後我軍在陝南山區展開了艱苦的剿匪工作,土匪中有慣使飛刀,號稱「黃鱔尾」的,後來查明就是李樹敏、劉芳的隊伍。

  由於劉芳的進入,漸漸地「鬥南山莊」成了政治中心所在,魏富堂的豪華莊院倒顯得有些冷落。

  胡宗南在陝南期間,每到青木川,必去「鬥南山莊」,其部下也時常往來其中,走動最頻繁的是薑森。姜森是國民黨軍統上校情報處長,生得虎背熊腰,不苟言笑,如閻王座前的判官。姜森在「鬥南山莊」裡有專門房間,跟劉芳的關係相當密切,常來常往的還有胡宗南的副官于四寶。於四寶人秀氣和藹,容貌清俊,騎馬走在青木川街上,讓街上的女人們讚歎天下竟有如此俊美男兒!

  胡宗南撤離陝西,姜森和於四寶留了下來,奉命組織國民黨陝甘遊擊總隊,姜任總司令,確定以平時分散,用時集中的方式,隱藏深山密林,伺機暴亂、破壞。活躍在廣坪、青木川地區的「黃鱔尾」是反共遊擊隊中的一支,以殘忍暴戾著稱,專與政府對抗,破壞土改,禍害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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