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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牛老漢說,是你命大。

  那邊,兵們在喊叫讓牛老漢過去往塘裡添炭,牛老漢答應著往外走,回身對青女說,能逃就逃。

  晚上城外響了一陣槍。青女又怕又累,一宿不敢合眼。「共產黨」單單留下了她,那與眾不同的「三塊大洋」究竟暗含了什麼內容,二十幾條生命頃刻就消失了,回去如何向魏老爺說明……

  早晨牛老漢來給青女解繩子,說那些兵夜裡就走了,現在下了大雪,讓青女借著雪趕緊走。青女說往哪兒走呀?牛老漢說,往你的青木川,你得回家!

  青女說她根本不知道青木川在哪兒,牛老漢說先到華陽,到了華陽就不遠了。青女說華陽怎走,老漢說往西,過都督門進吊溝。青女望著外面滿天飛舞的大雪發愁,牛老漢說村裡有個叫二貓的,今兒個要到華陽幫著老丈人蓋房,讓青女跟他搭伴走。

  青女就跟著二貓走,走了兩天到了華陽,一路要飯,順大路走,狼狽不堪地回到了青木川。沒敢直接回魏家大宅,而是先奔了廣坪的李家,她得讓李老太太幫她拿主意。饑寒交迫的青女一進李家大門就昏了過去,李五少爺正在後院廊下鬥鵪鶉,聽見前頭一陣亂,問怎麼回事,下人稟報說來了個要飯的,餓暈了。五少爺說怎的讓要飯的往院裡跑,家人說要飯的輕車熟路,直奔老夫人的住屋,也怪呢,要飯的是個大姑娘。李五少爺若有所思,想了想說,不管怎麼的,別讓她死在家裡,給她碗熱乎稀飯。

  下人說五少爺跟老夫人一樣,都是菩薩心腸。李五少爺不耐煩地揮揮手,又去鬥他的鵪鶉了。

  一會兒有人來告訴五少爺,說要飯的人是魏老爺家裡的青女,一行人去西安,半道上在佛坪老城遇了難。五少爺這才放下鵪鶉來到前院,見青女正給他的母親哭訴道上的事情,老太太惋惜大趙小趙,眼淚汪汪直叫心疼。青女發愁如何向魏老爺和丫頭們的親屬解釋。五少爺說出了這樣的大惡事只有實話實說,並說送舅母回西京,如果按他原來的主意走大路,許不會出事,是舅舅太相信他那些弟兄。人心隔肚皮,這些年過去,誰知道誰變成了什麼,遇到別個尚可周旋,遇到共產黨,那是一點兒情面也不講的。

  傍晚的時候,魏富堂從青木川趕過來了,盯著青女半天沒有說一句話,末了冷冷地說,他們怎麼沒殺你?

  這正是青女說不清的要害所在,她說她也搞不清為什麼,她知道回來很為難,當初還不如跟大夥一塊兒去了,省了許多麻煩。李樹敏說,共產黨把舅舅認作土匪惡霸,列入消滅範疇,留個丫頭帶回去作為口供,跟上司交代,也好立功得獎。共產黨最講重事實,重證據,你說殺的是魏富堂的人,沒作證的,誰知道是不是。

  李老太太讓魏富堂再不要難為青女,說孩子死裡逃生,千辛萬苦地奔回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樣忠心耿耿的丫頭打著燈籠也難找。

  魏富堂說,我跟共產黨沒仇。

  李樹敏說,共產黨跟天底下的富人都有仇,他們專幹打土豪分田地這樣的事,當年襲擊紅二十五軍,活埋人家的傷員,還不都是您幹的。

  魏富堂說,那是王三春。

  李樹敏說,您和王三春能掰得清楚?掰不清楚!人家共產黨把這賬一筆一筆都給您記著呢。

  魏富堂說,他們殺了我老婆,這筆賬我也記著呢,忘不了!

  李樹敏說,這個仇我也替舅舅記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有我們出氣的一天。

  從老縣城死裡逃生的青女沒有回魏家大院,暫時住進了李樹敏新落成的別院「鬥南山莊」,李樹敏從山外頭買來瞭解苗子,之所以購買這個孤苦貧女,是在於她的混血身份,這對李樹敏來說完全是新奇。李家老太太嫌解苗子是異類,不讓進家門,李樹敏就順水推舟地說是給舅舅找的新舅母,就安置在「鬥南山莊」裡。這是剛剛踏進1945年的冬天,還沒有過春節,青女記得李樹敏要她像照顧小趙一樣照顧魏老爺的新夫人。

  解苗子是個俊美的女子,皮膚極白,頭髮捲曲金黃,那捲曲的頭髮讓青女匪夷所思,並未見解苗子收拾,卻永遠地卷著,似乎是先天生就,就跟山羊、綿羊似的。解苗子比小趙隨和,不像小趙似的老寫字,解苗子吃過飯就在院子裡轉,有時候也跟青女聊天,說她無處棲身,如風中的一片葉子,全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上帝。

  魏富堂來到「鬥南山莊」,見到瞭解苗子說,你是轆轤把教堂的艾米麗。解苗子說,教堂塌了,神父們走了,沒有了艾米麗,我是解苗子。

  魏富堂說,我在轆轤把教堂見過你。

  解苗子說,當年你在轆轤把從槍口底下救了艾米麗,你縱然對艾米麗有天大恩情(www.kungua.com),可解苗子不領你的情。

  魏富堂說,我喜歡你的藍眼睛。

  能聽懂他們對話的大概只有老烏,可是老烏死了,所以周圍的人聽來聽去全是一頭霧水。李樹敏想將魏富堂與解苗子往一塊兒撮合。魏富堂不願意,嫌解苗子出身不是名門,孫營長等一些親兵們也私下議論解苗子的雜種身份,說魏老爺娶了這樣的女人怕是難以往下傳宗接代,騾子就是雜種,世間誰見過騾子下崽的呢?眾說紛紜,施秀才自有看法,施秀才說中華人本已是雜種,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先人沒有騷胡的成分,細查漢人,有誰的血統是純正漢裔。雜種有雜種的優勢,一潭綠水,有的時候也需要外頭來的什麼攪一攪。

  在魏富堂舉棋不定的時候來了謝靜儀,可以說謝靜儀和解苗子兩個人是前後腳來到了青木川的,相差時間不到十天,所以有一段時間「鬥南山莊」裡住過兩個會說外語的女子,兩個都是出色的漂亮,不光是外人,就是山莊裡的丫頭也常常將她們混淆。至於謝靜儀是怎麼來的,無人知曉,深知內情者大概只有魏富堂和李樹敏,可是這兩個人都不在了。

  青女說,魏富堂在「鬥南山莊」見到了謝靜儀,謝靜儀在廳前的梅樹下站著看花。快過年了,冬日的臘梅開得正旺,黃色的花朵襯著她那身湖藍的絨旗袍,煥采生姿,楚楚動人。魏富堂沒見過容貌如此清秀的女子,一時驚為天人,站在園門口不知進還是退。謝靜儀發現了魏富堂,大方地朝他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像是當家的女主人。魏富堂詢問女子的名諱,對方說叫謝靜儀。

  從談吐看,魏富堂知道謝靜儀非是一般女子,在這個女子面前他不能造次。他替外甥的失禮道歉,說山裡的日子清苦寂寞,要是想回去,他可以派人將她送到漢中,保證她毫髮無損。謝靜儀說山外時局未靖,征戰未歇,她實在無心再回到那喧囂中去,即便回去亦是無枝可棲。如今既為斷梗飄萍,不如索性做個世外閒人,不做繁華之想。

  魏富堂說,留在青木川,你要怎樣?

  謝靜儀說司令若能讓她留在青木川教書,她感銜待命,一定盡全力把事情做好……說她在山外對魏司令也不是沒有所聞,今日在青木川相見也是緣分,觀司令為人,當是能幹一番大事業,能造福桑梓的福將。如今,國勢傾頹,時當喪亂,所幸青木川境處幽窘,防範嚴密,相對安然。深山之中,不如辦學育人,使後輩能出有用之才,促其所學而修於鄉里,也是振興青木川的一條出路。

  謝靜儀的想法出乎魏富堂的預料,眼前的女子沒有尋死覓活地哭鬧上吊,卻跟他大談什麼「辦學育人」,「振興青木川」,可見不是凡俗之輩。一時間,堂堂的司令竟不知如何回應這女子才好。謝靜儀不緊不慢地說,魏司令也要施其善政,痛改殺人放火之前非,收斂剛愎狠戾的性情,積德累功,慈心於物,才能得到愛戴,得到人心。

  謝靜儀的一番直言,讓李樹敏捏了一把汗,「殺人放火」、「剛愎狠戾」這些極端詞匯在青木川,沒有誰敢對舅舅用這樣的詞匯說話。可是這回舅舅在這位山外的女知識分子面前表現出了十分的紳士和極大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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