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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大家就停下來,各人尋了乾淨地方或坐或躺,小趙躺在滑竿上沒下來,蓋著披風蒙頭睡覺。老烏給大趙松了綁,大趙遠遠地尋了塊草厚的地方盤腿打坐,不跟大夥往一塊兒攪和。有誰問卸不卸行李,老烏說不卸,停一會兒就走,山裡的仗多是伏擊,時間長不了。青女挨著小趙坐在一塊平整的長石頭上,拂去石頭上的雪,隱隱感到石面上的坑窪,好像是塊碑。這裡說是平地,實則是個高臺,有爛磚碎瓦,有面目模糊的堆積,大概是個塔,就是說,他們歇息的場所是座古廟的遺址。青女覺著心裡沒著沒落的,未蔔的前程讓她不安,在這個荒涼的所在她特別想娘,想娘一個人在家一定有很多難處。明年說什麼她也要回青木川,再不去西安,六塊大洋算什麼,能跟娘廝守著過苦日子比多少塊大洋都值。想到這兒,心裡有點兒酸酸的,想著老烏說了,從西安到寧羌走官道,坐汽車,也就三天的路程,她回家,一定要坐車回去。平時看魏老爺坐汽車,想那感覺一定很奇妙,她手裡有三塊大洋,當做回家的盤纏應該是夠了。

  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著,周圍散發著草木的清香,二十幾個人攤散在一片荒草甸子上,都有些昏昏欲睡。濛濛矓矓中,青女聽見老烏讓人去找看熊貓的機械師,說去了這半天還不見回來,莫不是讓熊貓背去做了女婿。沒一會兒,找的人回來了,說機械師在林子裡被打死了,血都凝了。

  老烏一聽,翻身站起,大喊,快走!

  大家匆忙收拾東西,還沒待滑竿擔起來,周圍槍聲大起,幾個親兵立刻被撂翻。緊接著,呐喊聲從四面包抄過來。老烏還企圖抵抗,指揮著人向土塚撤退,可是哪裡來得及,一夥穿黃衣服的人從林子裡沖出,將他們牢牢圍在中間,刀槍齊上,霎時草甸上血肉橫飛,慘叫聲聲。青女扯著小趙,躲在大石碑旁邊,將腦袋使勁往碑身下的土裡紮。紛亂中,青女聽到老烏在嚷:「我們是青木川魏司令的人。」但很快便沒了聲響。草甸上亂作一團,不時有滾熱的血濺到她的臉上、身上,什麼也顧不得了,只是緊閉著眼哆嗦,腦袋裡是一片空白。青女想,這就是死了,沒想到她的死來得這樣早,這樣快,是這樣一種形式。

  一袋煙的工夫,對方結束了屠殺,青女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活著。不但自己活著,從青木川來的所有女人都安然無恙。抬起頭看,美麗的草甸慘不忍睹,橫七豎八的屍體,黏稠鮮紅的血,花花綠綠的肚腸,使這裡成了人間地獄。青女看見老烏趴在石碑上,後背一道長長的裂痕,人分成了兩半。一個親兵沒了腦袋,直著身子靠在石頭上。女人們嚇傻了,發不出半點兒聲音,任著人將她們提起來,拎小雞子一樣,扔作一堆。只有自稱了斷了生死的大趙,不為情景所動,仍舊在草上打坐,光禿禿的腦袋反射著太陽的光,在藍天下明亮耀眼。

  一個小官模樣的問丫頭們,那個光腦袋的是誰。沒人敢回答,小官揪住小趙的脖領子,拿槍頂住她的下巴,讓她說。小趙說,那是我姐姐。

  小官說,你姐姐是誰?

  小趙說,趙素璧。

  青女才知道大趙的名字叫趙素璧,至於小趙叫什麼,沒人問,直至她的終結,也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小官從小趙嘴裡知道了她們是魏富堂的家眷,要到西安去,便說,魏富堂是陝南有名的土匪惡霸,這樣的人和他的家眷是不能活在世上的,我們要……要……

  旁邊一個長著黃鬍子的提醒說,要消滅。

  小官說,對,要消滅你們。

  青女看了一眼黃鬍子,這個人說話斬釘截鐵,帶有濃重的甘肅口音。黃鬍子見青女看他,狠狠踢了她一腳說,看老子做甚?要報仇嗎?

  青女趕緊低了頭,他覺得黃鬍子不但鬍子黃,連眼珠也是黃的,細長的臉,朝外齜著的門牙,像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黃鬍子讓她們在石碑前站成一排,不許說話,不許哭泣,她們老實地站了,有的人嚇得尿了褲子。

  小官開始拿大趙的腦袋當靶子打,打了兩槍竟然沒打中,大趙依然聲色不動地盤腿坐著。小趙卻已經癱軟在地上,被一個兵狠狠砸了一槍托,又勉勉強強站起來。黃鬍子舉起手裡的槍,向著大趙只一抬手,大趙的眉心便出了個洞,那洞紅豔豔的,在大趙白皙的臉上顯得十分動人。眉心上有洞的大趙睜了眼睛,看了看石碑前站著的女人們,好像是笑了笑,就歪在草叢裡。接下來,兵們開始搜檢青女們身上帶的東西,兵們不老實,在她們的身上摸摸揣揣,黃鬍子說,共產黨不許動女人!

  一個兵說不動白不動,被黃鬍子抽了一個嘴巴。

  小趙的身上除了衣裳,沒有任何多餘,丫頭們隨身包裡的銀圓被翻出來,擱在各人的腳下,都是一塊,青女是三塊,摞起來也擱在腳下。那情景甚是奇特,四個丫頭加上小趙,五個女人呆呆地站著,各人的腳邊放著錢,太陽照耀著,錢閃著銀亮的光,像是各人的標誌。

  小官說,一切繳獲都歸公!這是共產黨的做法,我們也不例外。

  黃鬍子將丫頭們腳下的錢逐個收了,收到青女腳下,抬起頭盯了她一眼。兵們將女人們拉到傾塌的磚塔前,讓她們站好,唯獨將青女留下來,面對著她的同伴。(奇.書.網-整.理.提.供)小官似乎不願馬上將事情了結,跟黃鬍子小聲商量,個個都是鮮貨,能不能讓弟兄們解解乏,黃鬍子斬釘截鐵地說不能,說還是那句話,共產黨不動女人,他們動了女人就不是共產黨了。

  兵們舉起了槍,丫頭們突然明白了什麼,驚叫著四處逃散,還沒跑出半步,亂槍齊射,全部撲倒在地上,殷紅黏稠的血,汩汩從她們的身下流出,將地上的雪洇出一朵朵碩大的紅花。這一切都在青女的目光下進行,她看著她的同伴生命在呼喊奔突中戛然而止,看著血在藍天下噴射,在極端的恐懼中她跌坐在石碑上,傻了。槍聲停息,林子裡除了嗚嗚的風聲,一切變得亙古般寂靜。至此,從青木川出發的一行人中,除了青女,所有的人全部去了他界。

  濕潤的風從南面的山谷間徐徐吹來,將枯草吹拂得低彌如浪,有雲從穀間湧出,預示著一場大雪的即將到來。

  兵們將沾著滿身鮮血的青女押回老縣城。牛老漢一家正在吃飯,見了這情景也並沒有多少驚異,久居山林,土匪兵痞你來我往,轉瞬間你生我死,如那「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官場,頻繁變換,見怪不怪了。

  倒是牛老漢的女兒拍著手說,爹,你瞧,這個丫頭她又回來了!

  兵們將青女拴在牛圈的柱子上,也沒派人看守。

  村裡有獵戶打了頭野豬,被黃鬍子們弄了來,圍著火塘喝酒吃肉。牛老漢來給牛添草,偷偷對青女說,逮著機會你得跑,我看他們把你看得不嚴。

  青女流著眼淚說,跟我一塊兒的人都死了,我這個樣子怎麼回去交代?

  牛老漢說,我料你們就會出事,你們在這兒住著,來了幾撥人偷偷打聽你們。

  青女說,他們是共產黨。

  牛老漢躲過青女的話頭說,女子你記住,永遠別問他們是誰。

  青女說,全殺了,就留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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