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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於是整個政府班子在關帝廟內各司其職,開張辦公,當下就張貼了將佛坪縣衙遷往袁家莊的佈告,李代桃僵,索性將袁家莊叫了佛坪。後來人們分析,吳縣長所謂的關帝托夢是托詞,如果真是他領著全體官員逃回漢中,保住了性命,也絕沒有他的好果子吃,首先一個「臨陣脫逃」的罪名,扣在他腦袋上就絕對無可辯白。在供案上思量一宿,便假借關老爺之意,留駐袁家莊,使「臨陣脫逃」變做了「戰略轉移」。

  縣長的離去,讓佛坪老城的百姓備感失落。本來佛坪就山多田少,生理綿薄,首腦一走,更留不住人,於是他們也追隨著父母官向袁家莊遷徙,帶著他們的祖墳,帶著他們的豬狗牛羊,如同後來的「三峽移民」般,塵埃滾滾,行走在山間的小路上。佛坪縣城很快地衰敗了,空落了。被喚作「老縣城」,所謂的「老」,就是過了時的舊地,真正的佛坪城崛起在了袁家莊。沒有誰再到老縣城來,從華陽過來的路死了,草長起來了,樹長起來了,老縣城慢慢地藏匿於泥土和植物之中。

  大小趙們進入老縣城的時候,老縣城除了城牆還屹立於崇山峻嶺之間外,城內房屋已經傾圮破敗,荒草沒人,縣衙門、文廟、義倉、城隍廟都消失了,空留下一堆堆碎磚爛瓦。「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老房的宅基、巨大的碾盤、漢白玉的石雕、蒼老的石碑,散落在荒草叢中,這裡那裡,偶有所見。廢墟中,唯一挺立的是「榮聚站」,它像一個老謀深算的匪首,帶著冷笑,帶著自信,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城內還有零星住戶,總共不過五六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戰戰兢兢在荒涼中過著荒涼的日子。

  老縣城破敗若此是老烏們沒想到的,當他們疲憊不堪地走過那座半坍塌的城門洞時,老烏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當年他和魏富堂擺脫王三春的藏匿之處。那些店鋪、煙館、賭局、女人,那熙熙攘攘的山場,仿佛都如樹上的落葉,飄飄蕩蕩很隨意地散了。巨大鵝卵石砌就的城牆,因為屢次的失職,再不被人理睬、重視,在衰草寒煙中落魄凋零。一行人走在那條荒草埋沒的「街」上,誰也沒說話,他們知道在這座荒廢的舊城裡不會得到任何想像中的照應。

  「榮聚站」,許久無人光顧,裡面蛛網塵灰,便溲狼藉,門扇遺失,冷風直入。牆角一隻腐爛的死鼠,窗下一副山麂的骨架,見了這情景,誰都倒吸一口涼氣。

  老烏將大家安頓在「榮聚站」,自己在城裡轉了一圈,回來時後頭跟了個老漢。老漢自稱姓牛,是被殺縣長的師爺,別人都走了,師爺不走,說兩個縣長將性命搭在了這裡,他做鬼也要將這座城池陪到底。師爺住在西門內,就將大小趙安排在他的家裡去住。

  幾天的奔波凍餓使大家疲憊不堪,兩個丫頭私下裡商量,不想再往前走了,被老烏知道,狠狠地罵了一頓,啪啪地扇了嘴巴,躲在山牆外頭嗚嗚地哭。牛家的房屋還算齊整,有堂屋有灶房,旁邊是兩間臥室,分別住著牛老漢夫婦和一個女兒。老烏將大趙的行李扔到牛家女兒的房裡,讓小趙住在牛老漢的小屋。還沒有安排妥當,大趙就被牛老漢的女兒從房裡推出來,女兒說她不能跟一個光腦袋在一個床上睡覺。老烏說光腦袋是魏老爺的夫人,是百分之百的女人,牛家女兒還是不允,說是男是女你也沒試過,不能由你說了算。

  正好大趙也不想和那女子睡,便指著灶後說那兒暖和,她就睡那兒。

  又讓小趙和牛家女兒睡,女兒也不要,說小趙是個快死的人,氣息有出無入,萬一在她的床上咽了氣怎麼得了。牛老漢強不過女兒,站在旁邊說不上話。老烏眼一瞪,拍著腰裡的槍說,睡也得睡,不睡也得睡,你這個不要那個不要,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跟你在一床上睡!

  牛家女兒不言語了,撅著嘴跑出門去,到別人家找地方去了。

  牛老漢說女兒慣壞了,讓老烏別跟孩子一般見識。老烏說,這就對了,早就應該這樣,我們就是在這兒歇歇腳,還得往西安趕,這鬼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事實上遠不是老烏說的,「歇歇腳就走」,大小趙們在老縣城一住就是七天。不是因了小趙的病,小趙在青女的照顧下,吃了熱湯,睡了暖和的床,加之牛老漢懂些醫術,只兩日燒便退去,臉上也有了血色。麻煩出在大趙身上,大趙不知怎的發現老城牆北有白雲塔,旁邊有頹廢小廟,供奉著兩尊佛像,便立志在此修行,口念佛號搬進了小廟,再不北上。老烏勸說這裡太苦,沒吃沒喝,狐狸所居,豺狼所嚎,住不得人,要出家也到西安尋一大廟,著魏老爺多送些錢糧柴米,儘管去出。大趙說,五蘊皆苦,五蘊皆空,鬧市與深山是一樣的,世間變遷不息,變化無常,廣宇悠宙,不外苦集之場,跳出苦海,滅盡無明,了斷生死,即是涅,回不回西安都是一樣的。

  讓老烏沒了辦法,但他無論如何不敢扔下大趙,任她出家在老縣城。著小趙去勸,小趙不管,小趙有了精神便讓青女去找凳子玩「鬼推磨」。偏僻舊城哪裡去找合適方凳,便用小板凳代替。當那個凳子在牛家堂屋地上滴溜溜轉起來的時候,嚇得牛老漢一家跑得不剩一人。老縣城幾戶人家,都認為住到牛家的女人是個鬼怪山妖。

  幾天時間,二十幾個人吃光了老縣城所有的公雞母雞,吃完了每戶梁上吊掛的臘肉,再住下去便是山窮水盡了。老烏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出發,前面翻過秦嶺大樑是厚畛子鎮,雖仍舊是深山,但怎麼也比老縣城富足,在那裡大趙盡可以演出家鬧劇,小趙要「鬼推磨」就「鬼推磨」,愛怎麼耽擱就怎麼耽擱。

  吃完早飯上路,陽光很好,滿山雪光耀眼,天空藍得見不到一絲雲彩。青女把披風給小趙披上,又用暖壺裝了滿滿一壺雞湯,以備路上所需。牛老漢說大可不必帶湯,從老縣城到厚畛子四十裡山道平展寬敞,是舊儻駱道的遺跡,走得順暢,半天盡可到達,到了厚畛子就要什麼有什麼了。

  隊伍整頓完畢卻又出了問題,大趙不走,拽著白雲塔的欄杆死不撒手,說這裡就是她的歸宿了。老烏也不再與她廢話,索性找來繩子將她綁在滑竿上,大趙在滑竿上掙扎不已,豬一樣叫喚著被抬出了老縣城。牛老漢很仁義地送出來,站在城門洞口,嘴上說著「有空再來耍」的話,心裡卻泛著送瘟神一樣的快樂。

  一行人翻過秦嶺大樑,道路變得更為寬闊,當年在路邊存留的驛站、石碑隱隱可見。路邊林裡有嘎嘎的聲響,老烏做手勢讓隊伍停下,只見一隻熊貓,冒冒失失地從林子裡撞出,又昏頭昏腦地鑽了進去。下雪天寒,熊貓從高處轉移到下面來過冬,青木川及老縣城人常在山林裡碰見,見著了也是各幹各的,互不干擾,就是獵戶,也極少獵殺熊貓,一來熊貓肉粗而柴,酸而膻,遠不如麂子野豬細膩;二來皮毛疏硬紮人,沒有絨毛,不能保暖,賣不上價錢。也許是心情太好,也許是許久沒有動槍,走在前面的老烏端起槍朝林子裡的熊貓連發兩槍,震落了樹上的白雪。機械師想知道打著了沒有,槍聲未落就鑽進了茂密竹林,不見了蹤影。看熊貓的機械師還沒回來,前面往厚畛子打前哨的人折回來了,說營盤梁上共產黨在和民團打仗,共產黨要往南來,民團擋著不讓過,鄖鬍子也幫著民團一塊兒打,雙方在那兒糾集了幾百人。營盤梁離厚畛子只有五裡,是儻駱道的必經之路。老烏靜下來仔細聽,果然隱隱聽到了槍聲,老烏讓大夥就地休息,說等那邊打完了再走,他不想攪到別人家的是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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