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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李樹敏指著青女說,怎能說舅母娘家沒人,她不是人?

  李樹敏說罷沖著青女一笑,青女覺著五少爺的笑裡滿是內容。她年齡小,還解不開,兜不住那些內容,但她知道,自己這輩子大概跟大小趙是永遠分不開了。

  那年冬天,魏家沒給大小趙房裡撥炭,陝南陰冷的天氣凍得人瑟瑟發抖。南方的冬天跟北方不同,北方是冷在皮肉,南方是冷在心裡。越是需要太陽的時候越是沒有太陽,天老是灰濛濛的,無所謂早晨和黃昏,無處躲,無處藏,躲到哪裡都是陰冷和潮濕。

  果然冬天的日子沒過多久,魏富堂就安排人,要將大小趙送回西安。

  魏老爺在西安市後宰門給大小趙購好了一院房。為這個老烏跑了幾趟西安,回來給魏富堂彙報說後宰門是西安的白菜心,離鐘鼓樓不遠,東有車站,南有市場,居家過日子絕對方便,房子裡置辦了一應手使家具,雇了兩個當地老媽子,兩個小廝,靜候著姐倆入住。魏富堂還不放心,又安排青女在內四個丫頭隨同前往,使回到西安的趙家姐倆保留著已經習慣了的一切。依魏富堂的設計,護送趙家姐倆的團丁走到西安駱峪山口便折回,只三兩個精幹,便衣短打扮,和丫頭們將女主人送至後宰門。

  大小趙是晚上起身的,起身那天下午陰雲低垂,飄著微微的雪花。青女出門看了幾回天,都沒有晴的跡象,她不明白為什麼魏老爺將出發的時間選擇在了晚上,而且是這麼一個糟糕的天氣。她為小趙準備了狐皮斗篷,問小趙要不要帶上手爐,小趙說不帶,什麼也不帶。的確,小趙把什麼都扔在了青木川,隻身一人,一件單薄黑袍,輕輕鬆松走出了門,就像她來的時候那樣簡單。

  她們離開青木川的時候,雪停了,出了月亮,月亮周圍一層彩色的暈圈,映照得山色河流都影影綽綽,仿佛隔了一層。昏黃月色中,大小趙一人一領滑竿,顫顫地走過河,河邊站了幾個人,是來送行的丫頭們的父母兄弟。四個丫頭準確說是青木川第一批出外的打工先驅,是而今青木川如縷不絕進城打工青年的先輩,她們的走,在許忠德等學子出山讀書之先,並且意義完全不同,所以就顯著有點兒悲壯,特別是在這微雪初霽,月色迷蒙的時候。丫頭們興奮中有些惶恐,第一次離家,第一次走出寂靜深山,投入到繁華都會,她們嚮往那裡,又懼怕那裡,四個人都處於矛盾中,想哭,又覺著不應該哭,臉上的表情就非常難看,跟她們的父母兄弟告別的聲音就有點兒發顫。爹娘告訴她們,魏老爺已跟他們談好了條件,那邊管吃管住,一年兩套衣裳,這邊每年可以到魏家大院領取六塊大洋,一年後她們可以回來探親,不願意再去的可以留下……六塊大洋對她們的家庭來說是個不小的數目,這樣的優惠條件在青木川是絕無僅有的,丫頭和她們的爹娘沒理由悲哀。

  丫頭們緊緊地站在滑竿後頭,每人的手裡攥著一塊大洋,是李五少爺看在兩個舅母的面子上送給她們的賞錢。五少爺說了,他本應該親自去送舅母,但是老母親入冬以來喘病加劇,恐有不夷,只好拜託家鄉幾個姑娘一路辛苦關照,權當替他行孝。五少爺將大洋交在每個人的手中,到了青女這兒,與眾不同,給了她三塊,雖然是悄悄的,但那夜色中清亮的叮噹聲還是讓青女尷尬。比別人多了兩塊,這讓她非常的不安。

  魏富堂派了兩個班的親兵護送大小趙,由少校團副老烏帶領。老烏膽大心細,這樣的任務交給他,萬無一失,比魏富堂自己親自去還放心。上路的人中還有魏富堂的汽車機械師,他要回西安探望妻小,順便購回汽車配件。

  好馬快槍,金銀細軟,一行人打著火把,浩浩蕩蕩出了青木川,奔了去石門棧道的山路。

  大小趙坐在滑竿上,招呼也沒打,連看也沒看魏富堂一眼,冷淡得就如同當初離開西安的娘家。

  丫頭們一步三回頭,止不住淚水漣漣。

  魏富堂和大夥站在青木川口,目送著北去的火光。火光拉成長長的一條,順著山道迤邐向上,漸小漸隱,直到被雜樹叢擋住,看不見了。一陣風順著山道吹來,捎來一股點燃的松明氣息,眾人心裡有一種送殯感覺,只是誰都沒有說出罷了。

  這的確是一條不歸之路。

  魏富堂是草莽出身,他為大小趙選擇回西安的路線是避開繁華城鎮,迂回秦嶺古道,先走金牛道,再沿漢江南下,到洋縣,北上華陽,從周至穿出,直抵西安。之所以這樣選擇,是他對這一帶山地的熟悉。當年追隨王三春,這是他的主要活動範圍,裡面的溝溝岔岔,熟悉得不比當地土著差。哪裡有村落,哪裡能歇腳,哪裡有接應,哪裡有臥底,他和老烏都一清二楚。一路上,他們要防範的是官兵,不是土匪,坦蕩大道,老烏他們隨時會被扣押查問。雖有胡宗南、于右任的交往,畢竟過於招搖。國軍是最靠不住的,見色起意,見錢眼開,官兵可以以各種理由阻擋他們、消滅他們,整治他們絕沒有商量餘地。山裡的土匪、民團就簡單多了,山道上都是弟兄,東邊的彭源州彭大王,北邊的鄖天祿鄖鬍子,都在一塊兒喝過酒,跟老烏也是莫逆之交,沿途會有所關照,道路艱苦卻絕對安全。

  秦嶺最高處海拔3600米,這裡的氣候俗稱「夏無酷暑,冬日極寒」,「太白積雪六月天」,就是到了盛夏,雪還留戀山巔,不肯退去。青女們走在地凍天寒的冰雪裡,旅程痛苦難耐,山道滴水成冰,一步三滑,幾乎到了生命的極限。最先倒下的是小趙,發燒咳嗽,最初還能就著青女帶的暖壺喝口熱水,後來水也喝不進,嘴巴起了一層亮晶晶的泡,蔫在滑竿上不睜眼睛。在華陽鎮,老烏請了中醫給小趙開了幾服藥,養息了幾日,還是得往前走,人卻虛弱得抬不起頭,連聲音也發不出了。繼續向北,翻過惑人坪梁,過了都督門,遠遠望見佛坪老縣城的石頭城垣,她再堅持不住,昏死過去。山道陡斜,無法乘坐滑竿,是那些親兵輪流地背,將小趙背進了老縣城。

  自從當年王三春和魏富堂在老縣城演出過那場貓捉老鼠的血腥遊戲以後,老縣城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兩個縣長同時被殺,兇手無從查找,新派來的縣長吳其昌到任上的第二天,一直跟隨著他的兄弟吳運昌就被土匪綁了票,這個土匪不是別人,就是魏富堂的把兄弟鄖天祿。綁縣長兄弟的目的很簡單,要槍、要棉衣、要大米,否則就撕票。應該說吳其昌是個有頭腦有作為的縣長,在來佛坪之前是漢中城固的縣知事,對堰務方面很重視,提倡種樹,反對亂砍濫伐。城固的五門堰是陝南重要水利工程,自漢代便有此設施留存,吳縣長在任期間,曾多次勘視水利,出示佈告,禁止在堰頭開荒種地,放牧踐踏及砍伐樹木,要老百姓「蓄荒植樹,以固堤堰」,「如有違犯,帶案懲辦」。至今,五門堰頭還有一塊吳其昌責令農民傅青雲立的《認罪碑》,傅青雲在碑文上說,他砍了堰頭一棵樹,經鄉紳說情,縣上從輕處理,罰他補種樹木十五株,出資請戲班子唱戲三天,寫出檢討,刻成碑,立在五門堰,以警後人。吳其昌這招很厲害,僅誰砍樹誰請戲班子就很絕,老百姓看戲的時候就得問個為什麼,為什麼呢,為砍了一棵樹,真真的划不來。但就是這個在城固平地上很玩得轉的吳縣長,到了山地卻變得一籌莫展,寸步難行,老百姓可以立《認罪碑》,土匪可是不會立任何碑的。吳其昌還沒來得及將這件很棘手的事情稟報漢中行署,只是稍稍怠慢了來送消息的土匪小嘍,他兄弟血淋淋的人頭就隔著牆被扔進了縣衙大院。人頭咚的一聲砸在大堂臺階上,他兄弟的眼睛還睜著,死不瞑目哪!吳縣長立刻傻了,帶領著城內全體官兵職員跑回漢中,走到一個叫袁家莊的地方,住在關帝廟裡,準備第二天再往漢中趕。那天晚上,躺在關老爺供桌上的吳縣長輾轉反側整整一宿,一大早,就說再不往前走了,說昨天關老爺托夢給他,讓他將佛坪縣城遷往袁家莊,此地為通郡大邑,忠孝之地,蔚為文明,佛坪發達興旺有日可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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