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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青女對魏家大院的任何事情都不做評論,這點,馮小羽來到青木川便已經感覺到了,馮小羽要和青女談論青木川的歷史,就必須拿出充分證據。與許忠德不同,青女對不想說的絕不會像許忠德那樣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他,青女的招數是「守口如瓶」。

  青女領著孫女九菊打感冒疫苗回來,坐在板凳上給九菊縫製衣服上的小兔子,馮小羽在旁邊幫她紉針。青女的眼睛花得厲害,戴著眼鏡也紉不上,而小兔的縫製需要不停地換線,這給她的工作增加了難度。九菊不時地催促,希望能早一刻穿上有兔子的衣服,在外面玩一會兒就要跑回來看看「兔子」的進度,把青女搞得沒一點兒辦法,對孫女說,就是真兔子也不是一天就能長起來的,它得慢慢來不是。

  九菊不管,九菊說王華的衣服上有米老鼠,張妞妞的衣服上有大象,她的衣服上必須有兔子,而且兔子要儘快在身上出現,以便去媲美。

  這樣一來,縫製兔子的工作就比縫製皇上的龍袍顯得更為重要。馮小羽的參與使青女的針線輕鬆了不少,至少她可以不必為那些彩線細針傷神了。

  馮小羽說這樣的兔子城裡小商品市場有半成品出售,只需縫在衣服上即可,如果九菊喜歡,她回去可以買一打寄來,要兔子有兔子,要狐狸有狐狸。青女說省城那樣的大地方要啥子有啥子,上個月佘家買回來一個電什麼灶,不冒火苗,一個片片,照樣能燒水做飯,就是天上的仙女做飯也達不到這樣的水平……馮小羽說那是電磁灶,比電爐還方便,現在城裡很多人家都用這東西。青女說佘家人說城裡有種飯叫「旱寶寶」,小孩子都愛吃,一個「寶寶」十幾塊。馮小羽想了想說,佘家人說的大概是「漢堡包」,其實就是洋人的肉夾饃,沒甚意思。

  馮小羽問青女到沒到過西安,青女說,我哪裡到過西安,就是寧羌縣城,也只去過兩回。

  馮小羽說,當年送大小趙回西安,您是跟著一塊兒走的,同去的還有十幾匹馬,二十幾個護兵。

  青女停下針線呆了半晌,問是誰說的,馮小羽說是解苗子說的。解苗子說大小趙是青女送走的,青女跟著她們一塊兒上了西安。

  青女說,是一塊兒走的,……可誰也沒到西安……

  馮小羽讓青女把當時情景細細說說,青女說,幾十年的事了,都忘了。

  馮小羽說,您其實一點兒也沒忘,都在心裡裝著呢。

  青女的確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大小趙的憂鬱症越發嚴重,姐倆輪換發病,魏家大院幾無一刻寧日。

  大趙自稱觀音菩薩座下的龍女投胎,一心到觀音崖出家,將頭髮全部剪光,不施粉黛,灰布直綴連睡覺也不脫了,又將住房佈置成佛堂,香煙繚繞,把木魚敲得響徹終日。羅光華是魏富堂手槍隊的隊長,承擔著魏富堂私人保鏢的任務,出入內宅,被大趙碰見,每每要扯住,說羅光華是觀音座下的善財童子,私自下凡,死活要將「善財童子」送回去,害得羅光華輕易不敢進魏家大院。身為手槍隊長卻不敢進院,作為保鏢就很失職。

  小趙不言不語,黑袍黑履,一到天黑在院中游走不歇,誰不留神撞見,能嚇個半死。小趙半夜在廚房出現,說是餓了來找吃的,將廚子陳把式嚇得跪在地上磕頭篩糠,說家中老母尚在,無人奉養,求閻君開恩,再給三五年陽壽,待老母去了,他自去報到。原來是將小趙當做了索命的黑無常。

  大小趙碰在一起,沒有話語,生硬呆板,如兩具棺材裡坐起的僵屍。後來不知由誰發起,她們開始玩一種「鬼推磨」的遊戲,並且越推越上癮,成了每日的功課,不是大趙來找小趙,就是小趙去找大趙,由於「鬼推磨」,使她們成了分不開的一對。這個遊戲玩得讓青女這些身邊丫頭們膽戰心驚,只要看見妖孽般的大小趙湊到一塊兒,就四處躲藏,為的是逃避那個可怕的遊戲。所謂「鬼推磨」,是將一碗清水放置院中平地,一個方凳四腳朝上摞於碗上,四個人站在四個方位,將手心輕擱凳腳,不一刻,那凳子就自己旋轉起來,並且越轉越快,人便跟著轉。也只有在那飛快的奔跑旋轉中,大小趙仿佛才成了活人,回到了人間,大趙光光的腦袋上冒出了大粒大粒的汗珠,反射出了太陽的光芒;小趙像老鼠一樣唧唧地叫喚,身上的氣味更濃。

  魏富堂反感大白天在家裡搞什麼「鬼推磨」,將內宅所有方凳全部收藏入庫,讓兩個趙尋不到道具,絕了「推磨」的念頭。魏富堂給大小趙找過不少大夫,吃了不少藥,兩個姐妹的病終是日甚一日,鬧得人說魏家大宅內有冤屈的鬼魂作祟,附在大小趙身上,興風作浪。這鬼魂不是別人,就是憤憤不平的劉二泉。

  一個大宅被攪得鬼氣森森。

  胡宗南在魏家大宅裡住著的時候見過大小趙,說是兩個如玉美人被疾病纏繞如此,實在可惜,讓他的私人大夫給大小趙看過病,大夫說姐倆的病已經不能用憂鬱症概括,應該屬￿精神分裂範疇,這種病不能根治,不能有後,否則有血脈遺傳的可能。這樣一來,問題嚴重了,魏富堂刻意改變魏家的基因,為此而不惜重金,長途跋涉去省城迎娶名門。這一舉動顯得有些得不償失,在選擇妻子、接續書香門第的同時也接續了難言的疾病,這是讓他始料未及的,且不說趙家兩位小姐生不出兒子,就是生出來,指望一個瘋瘋癲癲的後代為魏家爭來光彩,為他百年之後的墓碑掙來令牌,也是妄想。他從此與大小趙極少接觸,也到她們的住處去,點卯般,坐坐就走,從不多待。這一期間,魏富堂的床笫實際是呈空虛狀態,精力旺盛,時值盛年的魏老爺,時時處於不安的焦躁中。知道魏老爺焦躁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青女,一個就是李樹敏。

  青女不止一次看到魏老爺到小趙的房裡,面對著先天高貴,後天不動人的妻子,臉上透出的失望和無奈。魏老爺坐在南窗前的桌子旁,煩躁地用手指敲擊著桌面,小趙在床上坐著,臉朝著牆,一動不動,足足有一頓飯工夫,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青女給魏老爺端茶,魏老爺問青女,你多大了?

  青女嚇了一跳,她也多少知道了些男女的事情,慌慌地說,十一。

  魏富堂說,太小,你得上學,好好伺候太太,將來我送你到西安念書。

  青女說她不念書,她就願意伺候太太。

  魏富堂說,把書念好了,你就是太太。

  青女低著腦袋不敢說話,她在琢磨魏老爺話裡的意思。她就是太太,誰的太太,魏老爺的太太麼,要是那樣她可不願意,對她來說,魏老爺太老,比他爹還大。

  魏富堂的身邊應該說不缺女人,以他的勢力,就是強迫哪個來,哪個也不敢不來。鎮街上妓館、煙館的外來女子也有不少,但魏富堂的眼光卻是太高,他睡的女人,一要有品位,二要漂亮,就是嫖妓,也得要「賣油郎獨佔花魁女」,這妓首先必得是「花魁」,還得由他一個獨佔。問題是青木川、青木川周邊,找不到他想像中的花魁。館裡來了新姑娘,老鴇必請魏老爺過來喝茶,其目的不言自明,姑娘中也不乏佳麗,但魏富堂竟然沒看上一個。人們觀念中的土匪惡霸多是性欲旺盛,色膽包天,動輒便要強姦,便要玩弄女人,可是魏富堂卻有些例外,他睡女人與娛樂無關,目的只有一個,生兒子,生好兒子。多少有些變態。後來人們分析,這可能與他當年和結髮妻子劉二泉不正常的夫妻關係有關。

  有一天,青女到前院去請示冬天給小趙房裡撥炭火的事情,恰逢李五少爺來看他的舅舅,桌上照例放了蒙著紅紙的核桃饃,五少爺坐在八仙桌旁邊跟魏富堂討論續娶舅母的事情。以五少爺的意思還是得在山外找,山裡的女人再漂亮終歸還是村氣,沒見識過大地方的名媛則罷,見識過了,便知道了大家閨秀的妙處,傳宗接代,品種質量是第一的。

  魏富堂悶著頭不說話,只是呼嚕呼嚕抽水煙。

  五少爺說外甥跟舅舅說這樣的話當然很不合適,但是他娘給他下了話,讓他在外頭無論如何得給舅舅尋個滿意的女人來,漂亮、學問、品位、門第一樣不能少。

  魏富堂說,你還有兩個舅母,山外大家閨秀哪個願意進山做小。

  李樹敏說,簡單極了。

  魏富堂說,怎麼叫簡單極了?

  李樹敏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青女說,把兩個舅母送回西安就行了,用城裡的說法是離婚。

  魏富堂說,用當地說法就是「休」了,趙家姐倆也沒啥子過錯,休不得。再說,她們西安娘家大概是沒人了,休回娘家就是把她們推上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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