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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馮小羽說,老幹部吃藥花公家的錢,讓他自己掏腰包,花一分錢也捨不得。

  紅頭髮很失望,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甩著腿說,吝得很,都是些一毛不拔的。

  有人在橋那邊喊紅頭髮,說佘鴻雁在滿街找他,紅頭髮一下來了精神,答應著跑了。

  馮小羽回到青女家的住處,見鐘一山坐在院子裡擺弄他的唐朝銅鏡,問他怎麼沒出去找楊貴妃,他說在等人,說有個農民家裡存了一個青銅的衣帶鉤,馬上就送過來,說不定會和楊貴妃有什麼聯結。馮小羽說全是瞎掰。鐘一山說真的也罷,假的也罷,他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搞科學研究,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線索都會鑄成大錯,要知道,歷史的變化全在偶然之中。

  馮小羽說,那你就等著楊貴妃的衣帶鉤吧,要是在日本山口油穀町再找出一個,配上對,您就大功告成啦!

  鐘一山說,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

  馮小羽說,什麼衣帶鉤,連你這個破銅鏡,全是假的!

  鐘一山說,我知道你這幾天心情不好,其實也沒什麼,社會調查麼,花出代價,沒有結果是太正常的啦,要是連這點心理承受能力都沒有,趁早鳴金收兵,打道回長安。

  馮小羽說,靠這些假貨贗品,你就斷定儻駱道走向,你的結論也就成了假貨。

  鐘一山說,我在尋找信息,捕捉一切可能,歷史通過文物在對我說話,我要的是歷史,不是東西,我知道怎麼在假的裡邊尋找真的,我不能因為假而拒絕真,我也奇怪,小小青木川怎的有這些贗品。

  有衣帶鉤的農民來了,竟然又是紅頭髮青年,青女家的黃狗一見他就咬,嚇得他不敢進門。馮小羽把狗攏到一邊,狗還呼呼地要往上撲。鐘一山說青女家的狗太勢利,看來人的衣裳破,就不依不饒地叫喚,剛才張保國來了,它孫子似的搖尾巴。馮小羽說狗不是看衣裳破,狗是不懂時髦。紅頭髮的牛仔褲一邊裂著一條大口子,露著肉,狗以為是要飯的。

  紅頭髮把鐘一山拉到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個報紙包的小包。打開報紙,裡面是一層棉花,剝開棉花,是層油紙,小心翼翼地展開油紙,亮出一個生滿綠鏽,琵琶形狀的銅鉤,兩手捧著,遞到鐘一山跟前,連連說,小心些,不要把它搞壞。

  衣帶鉤的確很精緻,造型流暢而漂亮,鏽的間隙中露出鎏金線刻花紋,花紋的圖案是唐草,典型的盛唐風格。這樣精美的衣帶鉤民間不可能製造,老百姓更不可能佩帶,出自宮廷是必然的。鐘一山問紅頭髮怎的會有這東西,紅頭髮說是他祖上的存留,鐘一山立即追問,他的祖上在青木川居住了多少代。紅頭髮也不含糊,張口便說有三千多代了。

  馮小羽說,夠得上中國猿人了。

  紅頭髮說,大家的祖先都是中國猿人。

  鐘一山手裡沒鬆開那個衣帶鉤,跟紅頭髮談論衣帶鉤的價格。紅頭髮張口要一萬,讓鐘一山傻了眼,鐘一山說他不要這個鉤子了,他只要給鉤子照個相,權當證據。紅頭髮說照相不成,這裡有個肖像權的問題,在城裡也不是拉住誰就能照的,冒冒地照了得賠人好幾十萬,人是這樣,鉤子當然也是這樣。鐘一山說他照鉤子是為了科學研究,不是為了營利,這不存在著侵犯肖像權的問題。紅頭髮說,沒買你就不能照,買了你愛怎照就怎照,沒人管得了你!兩人正在為鉤子爭論,許忠德挑著水桶從門口過,要給他的山萸苗子澆水。馮小羽喊住許忠德,老漢朝院裡探探身子,把水桶放下了。紅頭髮一見許忠德,趕緊抓過他的寶貝,揣進兜裡。許忠德堵在門口訓斥道,再不要丟青木川的人,夥同佘家弄虛作假,坑蒙拐騙,哄誰!

  紅頭髮對鐘一山說,他胡說,這個不是假的,是我祖上傳下來的。

  許忠德說,你祖上傳個鬼喲,從你爺那會兒就偷雞摸狗拔蒜苗,吃喝嫖賭,沒有正形,是青木川有名的閑打浪。你爺抽大煙,賣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連你奶都賣了,會有這遺傳?你替佘家從外頭背來東西,擱井裡,讓它們長鏽,哄的就是外頭來淘寶的人,這些東西在深山老林比文物市場更能騙人。社會打假,打的就是你們這夥人。

  紅頭髮說,文物市場沒打假這一說,他買假貨是他認不得真東西,不是我騙他!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連我先人的短處也揭,真是不講一點兒情面了!

  許忠德說,人心得往正裡放,什麼時候都不能偏。

  紅頭髮說,我看你的屁股是完全坐到外人一邊了,你再拍山外人的馬屁,人家也不會委任你當少校參謀主任。紅頭髮氣惱地罵許忠德是該挨槍子兒的,說1952年不是政府發了善心,早崩了他這個土匪走狗,他以為他是誰啊!

  紅頭髮還不解恨,對馮小羽說,當年是他跟那個貨郎拍著胸脯,紅口白牙地給魏老爺打下生命財產的保票,魏老爺才繳了槍的,結果呢,繳了槍就給斃了,把房子地也分了,整個一個大騙子。那個貨郎自此再不敢來青木川,這個許忠德守住青木川再不出山,為什麼不出去,他心裡有愧!這些他當然不會給你說,青木川的人誰都知道。

  許忠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拽著鐘一山就奔瞭解苗子院裡那口井。紅頭髮緊跟慢趕地在後頭追,嘴裡不住地說,許老二,我揭了你的老疤,你的臉擱不住了,惱羞成怒,就向外人洩露機密,這事讓佘老闆知道了,他會有你的好看!

  許忠德說,你去告訴他,誰壞了青木川的名聲,我就和誰沒完。

  到了魏家後院,許忠德當著鐘一山的面將沉到井裡的網兜提上來,塑料網兜裡滿是青銅的物件,光「唐代」的衣帶鉤就有七八個,還有不少銅鏡,有葡萄獸紋的,有菱花芙蓉草的。器物上刷滿綠彩,一看就是「批量生產」的仿製品,由山外帶進樣品,佘鴻雁批量仿製,沉到乾枯的井裡,借著井底的潮氣讓浮彩慢慢滲入,慢慢生銹,然後再埋入黃土之中,數月後掘出,就是完整的「出土文物」了。鐘一山捧著一把衣帶鉤,如同捧著一把尚未長熟的青棗,好氣又好笑,但是他私下跟許忠德說,老許,紅頭髮手裡那個衣帶鉤的確是真的。

  3

  青女說她最遠只到過縣城,但是據馮小羽瞭解,青女在當丫頭的時候不但出過寧羌縣,還跟著大小趙到過佛坪老縣城。後來當了婦女會長,成了幹部,便絕口不提這段經歷,也不願意再提大小趙的事情。

  青女在青木川的歷史發展中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她是最早和解放軍接觸的當地青年,是紅色政權培養的第一批幹部,是難得的婦女積極分子,在促進魏富堂投誠繳械工作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在以後揭發魏富堂反共反人民的陰謀中,青女揭露出魏富堂私藏美國「科爾特」手槍,讓魏富堂由集訓變為了關押。

  曾經,青女在青木川紅得發紫。

  紅得發紫的青女本應平步青雲,一路向上,順理成章成為地方幹部,上鄉上縣上地區,前程輝煌,可是青女並沒有在革命路上大步前進,結婚以後的青女一心一意過起了小日子,成了一個典型的婆婆媽媽。馮小羽做過調查,1952年夏天,也就是在魏富堂被鎮壓後數月,青女推掉了到縣裡幹部學校進修的機會,嫁給了青木川一個普通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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