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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許忠德再沒理他,拍著手上的土,朝解苗子住處走來。馮小羽覺著,這個許忠德,在某種程度比鎮長李天河還厲害。

  許忠德進來對馮小羽說,下午沒見你在街上轉,我猜你就在這裡。見解苗子在吃核桃饃說,不能都給她,不知饑飽,見了好吃的管不住嘴,今年過年,吃了兩碗餃子,差點兒沒撐死。

  解苗子接口道,那是有人下了毒!

  許忠德說,哪個給你下毒?害你有啥子用嘛。說著將那些核桃饃包了,要放到匣子裡去。

  解苗子抱住核桃饃說,我還要吃!

  許忠德說好吃的一天吃一點兒,細水長流,不要一下吃傷了。

  解苗子說,哪個要你管!

  許忠德從地上撿起一塊被踏碎的核桃饃,吹了吹,擱進嘴裡說,他當年在謝校長的辦公室裡吃過這個,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味兒,難為王家,幾十年還保持著這個水準。

  核桃饃被許忠德收到了匣子裡,要放到櫃子高處。解苗子不答應,非要讓許忠德擱在她的床頭,囑咐用被子嚴嚴地捂了,說是怕老鼠偷竊。許忠德抱歉地對馮小羽一笑說,老了,小孩子一樣……

  最終,還是把點心匣子擱到了櫃頂上。

  馮小羽問《聖經》的事,許忠德說大概是校長當年留下的,校長走時給青木川留下了一大批書,都是開了單子讓魏富堂從外頭買來的,「文革」時候都燒了,可惜得很。現在的青木川中學圖書館,內裡的書籍不及謝校長在時的十分之一,空空落落的,儘管現任校長在外頭呼籲了幾回,也沒捐來幾本。

  馮小羽說解苗子說她自己是太真坪人,可是憑她的感覺解苗子的家應該在山外,她那一口標準30年代的國語,讓人想起了那個時代的電影對白,就是現在聽起來,也很時髦,這樣的人,不可能出於深山。許忠德說解苗子說官話是因為她在魏家大院待的時間長,魏富堂要求他的女人都說官話,包括他的女兒魏金玉,女人中無論是哪個,跟他說土話他一概不理,久而久之魏家大院裡的女人們養成了說官話的習慣。馮小羽問為什麼會這樣,許忠德說,大小趙來自西安,講的是官話,謝校長更是一口標準官話,魏老爺喜歡說官話的女人,娶來解苗子,不會說也得逼著說。

  2

  幾天來鐘一山沒日沒夜地沿著川道跑,臉上曬得脫了一層皮,蛇蛻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撕。青女心疼博士,說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夥,讓太陽曬成了黑炭,青木川的太陽也是有點兒欺生,竟不留一點兒情面。馮小羽讓青女不要在乎這點小事,說鐘一山在日本那邊念書,那邊的太陽更毒,晚上太陽上哪兒歇著啊,上日本,要不怎叫「日本」呢,連國旗上都描一個太陽。青女說,那是太陽啊,我一直以為是膏藥,那幾年學校操場老演《地道戰》,黑白片,銀幕上的日本旗子可不跟膏藥一個樣。現在沒黑白電影了,都花花綠綠了,花花綠綠又不演了,讓買票上城裡看去。

  鐘一山對被陽光燒灼的皮膚毫不在乎。最近幾天,他在青木川地區確是搜集到了不少東西,有漢代的箭鏃、陶罐,唐代的銅鏡、三彩,還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在青女家的樓上擺弄來擺弄去,看看哪個都莫名其妙,弄得房間裡一股生土腥氣。蜀道的研究在這裡變做一團亂麻。

  馮小羽也不樂觀,她在橋頭的大青樹底下呆坐,一坐就是半天,河水嘩啦嘩啦地從腳底下流過去,不舍晝夜,腦子裡卻理不出一點兒頭緒。魏富堂的資料翻了一遍又一遍,幾乎爛熟於心,不少材料是魏富堂本人親自按了手印畫了押的。資料中,魏富堂對幾位太太,用的詞匯是「霸佔」、「強娶」,或許是惡霸本人對內眷的一種開脫。至於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學,帶風雨廊的柏木橋,平坦的石板路,贊助家鄉學子,卻隻字未提,它們大概不屬￿「罪證」。

  馮小羽思考得更多的還是程立雪,可總是想不明白,她到青木川來找程立雪,這個謎一樣的女人反而離她越來越遠,煙一樣地抓不住了。下落不明的女校長謝靜儀,糊塗老邁的解苗子,話留三分的許忠德,婆婆媽媽的李青女……人物並不複雜,卻是這樣的費人思量,才幾十年啊,魏富堂時代的人不少還活著,竟然模糊得一塌糊塗……

  李天河在下頭檢查工作,幾天沒有照面,打電話來說有事就找張賓。那個張賓已經徹底成了鐘一山的「俘虜」,不但對楊貴妃來過青木川深信不疑,還跑前跑後幫著鐘一山找證據,召開座談會,進入了同樣走火入魔的狀態。許忠德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整天圍著小樹轉悠,好像那些醜陋的東西明天就能結出果實來。

  馮小羽的頭腦一片混沌迷蒙,如進山那天的大霧,滿是遊動的空白,露出隱隱的景致,卻又瞬間隱藏得嚴嚴實實。河水在橋下緩緩地流,從前面山裡淌出又流進後面山裡,青木川被包圍在重重疊疊的山中。馮小羽如看環幕電影一樣,轉了個圈,四面八方的山便也聯起手來,擠擠挨挨圍著她轉了一個圈。她不知道山的內裡都有什麼,是毒蛇猛獸還是鳥語花香,是窮山惡水還是茂密森林。因為不知,所以要探索,因為艱難,所以更執著,心的深處竟有一些由艱難生成的快樂,馮小羽喜歡這種感覺。

  紅頭髮的小青年,現在馮小羽知道了,他是三娃子的兒子,將手插在褲兜裡,一躥一躥地走過來,在橋頭停下來問她,作家同志,你們還要住多久啊?

  馮小羽說不知道。

  紅頭髮騎跨在橋欄杆上,想跟馮小羽說點兒什麼。馮小羽看著這個一刻也不能安靜下來的年輕人,想不出以他這樣的閒散,靠什麼來維持生計。紅頭發問馮小羽對太白手兒參有沒有興趣。馮小羽問太白手兒參是做什麼用的,紅頭髮說是名貴中藥,真正的綠色中藥,沒有污染,沒有化肥,純天然。人參的火力太大,西洋參的效果太偏,只有這秦嶺山中的太白手兒參最好,最是提氣補腦,以前魏富堂給胡宗南送禮,不送大煙,不送洋錢,就送太白手兒參。馮小羽問他從哪裡搞來的這東西,紅頭髮說有人從山上挖來的,托他幫助銷售,這東西價格大,老百姓不會買,多是賣給城裡來的人,他聽奪爾說馮小羽是個作家,作家最需要補腦,吃這個最合適。馮小羽說山上是野生動物保護區,怎麼還敢上去挖藥?紅頭髮說,偷著挖唄,青木川的人祖祖輩輩都挖藥,城裡藥鋪的藥都是秦嶺裡出去的,秦嶺無閑草,知道吧?

  馮小羽說她不想買太白手兒參,她不提氣也不補腦,她的氣很足,腦袋很好使。紅頭髮讓馮小羽問問鐘一山,說那個大學問可能要。馮小羽說,那個學問的氣比誰都足,腦子活躍得一會兒一個想法,用不著再補。

  紅頭髮說,你父親呢,那個老幹部,他是最該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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