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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老太太說著就閉了眼,腦袋靠在椅背上,睡著了一般。馮小羽摸了摸她的脈搏,未見什麼異常,那鼻息也還平穩,想起青女交代的「動輒就暈倒」的話,便不再打擾,任著她閉眼。

  房子是裡外間,裡面是解苗子的臥室,床上有簡陋的鋪蓋,棉被倒還乾淨,褥子卻是爛汙不堪。那床原本是個很講究的美人榻,紫檀雕花,一頭微微翹起,為的是支應美人的臂彎,現在就勢當了枕頭,於是整個床就如同醫院裡的活動床,一頭高一頭低。這樣的床土改的時候大概沒人願意要,太窄又不平,讓地主婆子睡這樣的床是一種懲罰,再合適不過,倒讓馮小羽產生了無限憐憫,真不知解苗子幾十年是怎麼在美人榻上睡過來的。牆上掛有色彩極其鮮豔的塑料貼畫,畫上是陽光明亮的早餐餐桌,牛奶、餐巾、刀叉、糖缸,兩片抹了半截黃油的麵包,一杯插著檸檬片的紅茶,幾顆散落在盤子旁邊的紅櫻桃……安寧、和諧、富足、幸福,能引起人的食欲,這樣的畫多在小餐館的牆上出現,以彌補餐館氣氛的不足。細看,畫的旁邊有字,是鎮政府在重陽節「敬老日」送給鎮上老壽星的禮物。解苗子將這幅拙劣的畫掛在床前,日日看著,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床頭堆著印有「雪碧」字樣的紙箱子,箱子的底部被水泡過,變了形,隨時可以坍塌的模樣。箱子上鋪著報紙,擱著罐頭盒做的痰盂,罐頭盒旁邊是一塊幹得翹了邊的糍粑,一望便知至少是半個月以上的物件。一根藤皮編就的拐杖,亮著黑紅的紫,反射出潤澤的光,華貴含蓄,不露聲色地靠在門後的角落裡,應該是魏家的留存,貧下中農是不屑使用拐杖的,跟美人榻的命運一樣,落到瞭解苗子手裡……

  歪著腦袋的解苗子長長地呼了口氣,說口渴,要喝水。馮小羽拿起桌上的暖瓶,暖瓶是那種竹編外殼的老古董,拿起來吱嘎響,好像要散架。往外倒水,才發現裡面的水冰涼陳舊,問哪裡可以找到開水,解苗子說用小鐵罐在炭火上燒就可以。找了半天,馮小羽才知道,解苗子說的小鐵罐原來是個裝了鐵絲的罐頭盒,和紙箱子上裝痰的罐頭盒屬￿同一系列。馮小羽將那個罐頭盒半截埋在炭火裡,靜等著水燒開,解苗子的眼睛隨著馮小羽的舉動而動,帶有監視的意味。馮小羽誇讚解苗子的毛背心和繡花鞋漂亮,解苗子很得意,用手摩挲著衣服說是張保國媳婦給她織的,張保國的媳婦是好媳婦,賢惠、仁義,常想著她,做了好吃的就給端過來。又說腳上的鞋是青女做的,青女會繡花,她原本穿皮鞋,金玉爹一死,沒人給買皮鞋了,只有做鞋穿,她從脫了皮鞋至今,腳上的鞋都是青女給做的,她的紙箱裡還留了一雙水綠的,繡的是蓮花,那是她將來要穿著上路的鞋。馮小羽想,這個青女真有意思,當著新政權的幹部還給地主婆偷偷做鞋,一做就是一輩子,這些他父親肯定不知道,青女自然也不會說。

  水很快就開了,出來,炭火騰起了灰。解苗子猛烈地咳嗽,臉憋得青紫,馮小羽端下水趕緊給老太太捶背,看見桌上擺著一本英文版的《聖經》,書的邊角已經磨爛,她好奇地拿起它來……

  解苗子說,你不能動那個,那是非常神聖的。

  解苗子用了「神聖」這個詞,使馮小羽想起了許忠德的「Good night」,這些語言的積累,應該不是一天兩天。

  削土豆的女人端著一碗爛面進來了,來給老太太送飯。解苗子見女人進來,眼神裡流露出感激和巴結,賠出笑臉雙手接過碗來。女人見馮小羽還沒有走,解釋說解苗子屬￿無兒無女的孤寡戶,鎮上規定,由她負責老人的日常起居,當然,也由她領取政府給老太太的基本生活費。女人說,現在啥子都要錢,鎮上給這點兒錢連嘴都顧不住,誰攤上這樣的事誰倒黴。言外之意她伺候解苗子是很義務、很雷鋒的。

  解苗子在女人跟前現出的感恩之情讓馮小羽心裡很不自在。

  女人對解苗子說,這幾日忙,沒有弄菜,湊合吧!

  馮小羽聽得出,女人的話是說給她的,女人也知道這頓飯讓外人看見了寒磣。看馮小羽正在翻《聖經》,女人沒話找話地說,一本破書,整天翻,裝得跟真的似的,其實她連自己的名字也識不得。

  整天翻的「破書」卻是英文。

  馮小羽望著衰弱無力的解苗子,望著那碗粗劣簡單的爛面,心裡陡地冒出許多酸澀。許忠德說得對,還是儘量不要打攪她為好,甭管她是解苗子還是程立雪還是謝靜儀,她是誰真的就那麼重要?

  解苗子吃了幾口就停下了筷子,女人把碗朝解苗子跟前推了推說,再吃些,不要天還沒黑又喊餓,我那兒還有一大家子人,沒有那多時間專伺候你!

  解苗子搖搖頭,表示實在不想吃了,娘兒們也不再堅持,端上碗就走,回身對馮小羽說,在早老婆子吃飯可不是這樣,有丫環站在後頭給打扇,熏爐裡終日點著檀香,吃的是人參湯燕窩粥,整天的雞鴨魚肉,就跟現在城裡的縣團級幹部似的,都讓肉湯給泡酥了。老天爺對誰都是公平的,人就那麼大點兒福分,早享了晚沒有,晚享了早沒有,誰也別指望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你說是吧。

  看著這個敷衍了事的女人背影,馮小羽有點兒討厭,一頓飯,連來帶去沒有五分鐘,簡單得如同飼養豬狗,(www.tenluo.com)也虧得她還有臉說這樣的話。馮小羽將帶來的奶粉用罐子燒的開水沖了,趁熱遞在解苗子手裡,又將核桃饃打開,放在她的旁邊。解苗子沒有推辭,咬了口點心,小心地品著,出神地凝視著碗裡乳白的液體,那神思分明已經走得很遠。許久,她說,這是甯羌王家的核桃饃。

  馮小羽說,難為您還記得,到今天,它還是寧羌的主打食品。

  解苗子說,我愛吃。

  馮小羽說,我聽說校長謝靜儀也愛吃,回回讓人從寧羌往這邊帶。

  解苗子說,都變了,就是這個味道沒變。

  馮小羽說,您儘管吃,這裡還有,吃完了改天我再給您弄來。

  核桃饃實在不是什麼名貴吃食,現代年輕人誰也不肯光顧它了,寧羌山地盛產核桃,核桃饃是清油碎核桃和麵,做成小餅,用炭火烘烤而成,比城裡的芝麻燒餅更酥軟香脆。在漢堡包們飛快發展的今天,城裡對核桃饃多失了興趣,不再問津。在這裡,在大山深處的青木川,在解苗子的生活中,核桃饃仍保留著它的鮮活,保留著它的魅力,這是讓馮小羽沒有想到的。

  一塊核桃饃,使解苗子的眼神變得活泛。她說,我以前經常吃。是金玉她爹托人從寧羌買來的。

  問及「金玉的爹」,解苗子說,都叫他響馬,其實他是民團司令……民團……是民兵,有排長有連長,也打仗也種田,有人暗地裡害他,把他往懸崖邊上推,他就掉下去了……腦袋爛了……死時連口核桃饃也沒吃上……核桃饃,我一輩子也不要吃這東西!

  說著解苗子將手裡的饃扔到腳底下,用繡著石榴花的鞋使勁兒碾。

  老人態度瞬息的轉變讓馮小羽措手不及,她趕緊將剩下的點心包起來拿走,不料解苗子說,我還要吃,我要把它們都吃了,一個不剩!

  馮小羽想,老太太是糊塗了。

  院子裡有人爭執,從窗戶往外看,是許忠德與紅頭髮青年在論說,紅頭髮正把一嘟嚕東西用繩子往井裡放。許忠德讓紅頭髮把繩子拉上來,紅頭髮不幹,許忠德朝紅頭髮踹了一腳,紅頭髮很不情願地嘟囔著,嫌許忠德管得太寬,紅頭髮說豹子鑽山,猴子上樹,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數,誰也不要學誰,誰也不要干涉誰。許忠德說,少幹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多積點兒陰德,不要讓人家戳脊樑骨!紅頭髮不聽,照樣將繩子往下放。許忠德氣得將繩子頭搶過來,全扔進井裡。

  紅頭髮說,你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許忠德說,讓你長記性。

  紅頭髮說,東西也不是我的,你讓我怎麼交代。

  許忠德說,該怎麼交代就怎麼交代!

  紅頭髮說,我是靠這個掙錢。

  許忠德說,掙錢也不能走歪道,想想你爺爺是怎麼死的!

  紅頭髮說,我爺爺是讓魏富堂殺害了的,他差一點兒算了革命烈士。

  許忠德說,在魏家大院裡說這話你不怕報應?你爺爺是抽大煙,搶人!

  紅頭髮說,我也沒搶人。

  許忠德說,跟搶人也差不多了。

  紅頭髮不甘心,仍圍著井邊轉,許忠德說,挺大個人,什麼營生不做,學了一身壞毛病,明兒個把個紅腦袋變回來!

  紅頭髮說,這是新潮。

  許忠德說,新潮?你能新得過魏老爺?人家40年代就玩汽車,你這算個屁!

  紅頭髮說,魏老爺新潮得把命也新沒了,人各有志,我對汽車沒興趣,我只對錢有興趣。

  許忠德說,滾!我再看見你在井邊轉悠,連你一塊兒塞進去!

  紅頭髮說,殺人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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