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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魏富堂是個輕易不肯放手的人,一方面他在努力地修正著自己,使自己向文化靠攏;另一方面他在趙家姐倆身上狠下功夫,一門心思要讓兩個女人給魏家生產出「文明後代」來。可惜兩年過去,兩個世家女子並未產出個一男半女,倒讓魏富堂沒了主意,不知毛病出在哪裡。

  從西安帶回的電話在房內成了擺設,原因是還要架線,深山老林架電話線跟誰連呢?跟縣上連,似乎沒這個必要,他擺脫那幫官僚還來不及。留聲機翻來覆去就是《盜禦馬》,聽得多了,不光是魏富堂,連魏家院裡的兵丁老媽子也聽得耳朵起了繭子,青木川大人小孩張嘴都能唱「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至於汽車,機械師照圖紙原樣裝好,也能開,所限的道路也只有從魏富堂家到辦公樓不到三百米的石頭路,離開這三百米就是小橋流水,盤旋山道,馬能上,轎能過,汽車只有趴窩。所以,青木川的小街上,經常跑著一輛美國「福特」,機械師坐在助手位置上,司機是魏富堂本人。穿馬靴的腳踩下去沒有準頭,嗡嗡嗡,汽車使勁叫喚,冒著黑煙,跑得很慢,每小時5公里,魏富堂二擋以上不會掛……車到街盡頭,讓司機調頭,魏富堂接著再開,再冒黑煙。鎮街兩邊是百姓們佩服的目光,後頭追著一群嗷嗷叫的孩子,其中跟得最緊的是杜家壩杜老爺的兒子杜國瑞,他跟著汽車一趟又一趟在街上跑,汗流浹背,不知疲倦。鄭培然也夾裹在其中。

  這對美國「福特」雖然多少有些埋沒,但是它在深山老林對山民視覺的開拓,心理的開拓是無法估量的。幾十年過去,在青木川的後人中,不乏汽車製造業的精英。

  三年過去,趙家姐倆不能算作新媳婦了,可是鎮上見過她們的人不多,逢集過會女人們從未見過趙家姐倆露過面,魏富堂應酬重要賓客,有女賓在座也不見大趙小趙相陪,她們在各自的幽深庭院裡無聲無息地打發著日月。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小趙變得更加少言寡語,大趙也不再吹弄紫簫,雖是姐妹,南北院住著,走動也不多,後園的小門常年地鎖著,青石的甬路長了滑溜溜的苔。平常女人之間或友好或幹仗都是正常,似這般不冷不熱地晾著,實屬少見,更何況還是一對親姐妹。大家閨秀的一舉一動對魏富堂來說都透著彆扭,他好吃好喝地供養著,兩個很文化的女人就是高興不起來,對什麼都冷淡,眼神裡永遠透著虛幻,很多時候一天也不說一句話。

  大趙小趙得了抑鬱症。

  大趙整夜整夜地誦經,小趙整日整日地寫字。大趙將紫雲紗的旗袍換了一身灰布直綴,盤腿坐在廊下,細數念珠;小趙將寶藍繡裙換作黑絨長袍,進出無聲,像是影子。

  青女分到小趙房裡的時候,是小趙鬧抑鬱症最厲害的時候,女主人從來也不笑,那張臉永遠是僵硬的,木頭刻出的一般。小趙看人,是透過頭髮簾低著頭斜著眼睛看,沉沉的目光像是來自地獄的深處,加之那件長長的拖過腳面的黑衣,雖然滾著精緻的本色絛子,也遮不住濃重的陰晦之氣。小趙的黑緞鞋上綴著兩顆黑珠子,據說是魏富堂送給她的避水珠,有了這兩顆珠子,在雨地裡走路,鞋可以不沾水。但是青女從來沒有看見過下雨天小趙穿著帶珠子的鞋在院裡走動,所以她就不知道這珠子是不是真的避水。青女在小趙身邊,時時地嗅到從小趙的身上發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氣息,像是檀香,像是薄荷,像是爛了的洋芋,像是陳年的老墨,這味道使得小趙的房間,包括她使用的東西都是這股味道。魏富堂常到小趙的房間來,魏富堂說他喜歡這味道,這是學問的味道,是家世深沉久遠的味道,青木川磕頭碰腦都是草青氣,缺少的就是這種味道。當然,土地改革以後,青女也有了些見識,青女知道了那是狐臭的味道,小趙每天給她的胳肢窩裡撲香粉,粉香與狐臭混合,就造出了那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沉久遠」之味。小趙消磨時間的辦法是寫字,小趙每回寫字之前都得青女給研墨,也不說要寫字,只是往窗前一站,看著屋外的青山出神,青女就知道,小趙要寫字了。小趙寫字的時候魏富堂常站在小趙身後看,像看唱戲般,時不時地還要叫聲好,表現出他對字也是會欣賞的。後來,魏富堂讓魏金玉也跟著小趙學寫字,他也跟著學。魏金玉不願意接觸這個古怪的後母,小趙對教魏金玉寫字也沒有興趣,捏不到一塊兒去,魏富堂就給他的女兒下命令,每天早晨必須寫十張大字,寫完了才許吃早飯,他陪著一塊兒練字。

  魏富堂用欣賞文化的目光,帶有偏愛地看待大小趙,如同放大鏡下觀賞一對秀玉,連玉上的瑕疵在他的眼裡也是天造地設的美麗,是毋庸置疑的難得。在這方面,魏富堂使自己走進了一個死胡同。

  青女告訴馮小羽,土改的時候,馮明讓她上臺講話,揭發小趙對她的迫害。她不講,馮明說她不上臺就說明青木川的群眾還沒有發動起來,是工作隊的工作還沒有做到家,就讓林嵐啟發她,比如說時常的打罵,罰跪餓飯,用煙籤子紮等等。她說簽也沒紮,飯也沒餓,就是在魏家幹得窩心得很,總是提心吊膽的。林嵐問她怕什麼,她說怕那座陰沉沉的大屋,怕那個半人半鬼的小趙。林嵐問她,解放軍來了她還怕不怕,她說不怕了,問為什麼不怕,說小趙已經死了。

  林嵐把青女的事編了一首歌,叫《青女翻身》,後來這首歌唱遍了陝南。

  苦女子,年十三,死了爹爹實可憐。

  嫩苗出土遭霜打,賣身頂債做丫環。

  成天干的牛馬活,一年到頭淚不幹。

  黃連樹上掛苦膽,苦上加苦苦難言。

  苦女子,年十三,苦盡甜來好喜歡。

  那天回家探娘親,救了一個女宣傳。

  解放帽上綴五星,映紅眼前半邊天。

  一把鑰匙開心鎖,眉毛眼睛都笑彎。

  苦女子,年十三,跳出魏家跟黨幹。

  農民協會當幹部,鬥倒惡霸又分田。

  人人誇她覺悟高,滿臉是笑心裡甜。

  嫩苗逢上及時雨,革命向前她向前。

  這首歌四十年後被地區選入民歌集子中,收錄者做了一些修改,但大致沒有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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