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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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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富堂從西安接來的兩位新夫人在廣坪李家做短暫停留,給兩位夫人房裡分的丫頭們也等在廣坪,到了廣坪,魏富堂懸著的心才緩解下來。佘鴻雁的娘佘黃花在李家親眼目睹了兩個西安神仙一般的女子,用佘鴻雁娘的話說,這兩個人壓根兒就不是凡間之物,她們輕易不說話,也不笑,安靜得像池塘裡的水,端莊得像廟裡的娘娘。李家主母給兩個弟妹一人一對赤金鎦子作為見面禮,姐倆竟然誰也沒往手上戴,說是木命,身子輕,托不住貴重的金,把李老太太弄得很是尷尬。

  回青木川十幾裡山路,夫人們坐在顫巍巍的滑竿上,前後簇擁著丫頭、親兵,迎著秋日清風,面對綠水青山,應該是心曠神怡的,這大概是她們一生也沒有過的輕鬆。過石門棧道,小趙突然要停下吟詩,魏富堂想吟詩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讓滑竿落下,親手攙下小趙以便吟誦。小趙沿著石崖走了一趟又一趟,幾十人大氣兒不敢出,靜靜地候著,等了半天,並沒聽夫人吟出半句,魏富堂也不敢催,眼睛隨著夫人來來回回地轉,身上讓太陽曬得燥熱,直冒汗,摘下帽子使勁扇。老烏說新夫人莫不是要拉屎?魏富堂說老烏不懂文化……

  磨蹭許久,小趙一聲未出突然又爬上了滑竿,大家多少有些失望,知道文人也有作不出詩來的時候,就跟放屁似的,有時候響,有時候不響。

  少年許忠德由青木川趕過來,說那邊的酒宴已經安排多時,施秀才不見司令和夫人,怕耽擱了時辰,著他來催。許忠德說怕錯過時辰的話,讓魏富堂想起了自己入贅劉家的情景,那時他是有意,此時的小趙絕對是無心,不知怎的他心裡有些不安,回頭去望滑竿上的小趙。小趙朝他微微一笑,脫口吟出,「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詩句。

  魏富堂渾身有些發酥,他問魏金玉新媽說的是什麼意思,魏金玉說她也不知道,許忠德說夫人吟的是陶淵明的詩,說的是山氣歸鳥使她陶醉,她喜歡這山,喜歡得不知說什麼好了。魏富堂問陶淵明是哪個,許忠德說是晉代詩人。魏富堂問有多近,許忠德說有千多年了。魏富堂說千多年還近!

  魏家宅院,幾十桌酒飯已經在擺著了,親兵們給魏老爺賀喜,魏富堂每人賞兩塊大洋。夫人的宴席擺在後堂,為了不顯清冷,請了施秀才作陪。施秀才在飯桌上吃得高興,大談「天命顯隱」,夫人們立刻應對「知行合一」;秀才談「閒居深山,善養浩然之氣」,夫人們說「事無逆順,隨緣即應,不留心中。」

  酒席上,包括施秀才在內,對新夫人的談吐學識無不刮目相看,秀才找到了知音和對手,將肚裡的學問猛往外掏。新夫人們將秀才的每個話題都能滴水不漏地接住,一時魏家出現了從沒有過的學術氣氛。

  秀才說話不耽擱吃喝,夫人們卻是幾乎沒動筷子,一問原來是飯菜不合口,大片的條子肉,大盤的山豬腿,碩大的筍乾,拳頭大的肉丸,讓美麗的進士的後代無從下嘴。問新夫人想吃什麼,大趙說,一碗薄粥足矣。

  沒人知道什麼是「薄粥」,秀才說就是稀飯。

  魏家大宅院由兩位西京名媛來填充,成為青木川歷史的絕無僅有,人們稱趙家姐倆為大趙和小趙,跟三國的大喬和小喬似的。大趙小趙分住在南北院,南北院是兩座獨立的建築群,南院是西式,北院是中式,兩院各有各的丫環,各有各的小灶,姐倆想見面了,後園有月亮門相通,不想見面,小門一關,自成一統。大趙會吹簫,能吹得一條川水凝滯不動;小趙善書法,寫得一手好章草,連施秀才見了也「自愧弗如」。

  魏富堂去了一趟西安,帶回了兩個會寫詩填詞的媳婦,還帶回了不少有現代品位的用具。他不土了,他有電話機、留聲機、電冰箱和汽車,外國人才具備的琴他也有,這些設備配上他的槍,可以和山外任何一個司令官媲美,可以和任何一種文明抗衡。

  幸福美滿的理想家庭再沒有空缺,魏富堂應該是很知足了,他所做的,就是要製造出一個文明的後代了,這是無人能替代的。

  新婚之夜,激情無限的魏富堂住在小趙這邊,姐兩個相比,他更喜歡小的這個,小的這個頭髮濃密烏黑,穿一條藕荷色繡花長裙,面白唇紅,這讓他想起了戲臺上的朱美人,想起了朱美人柔軟滑潤的身體和她在床笫上的萬種風情。洞房裡,即將成為婦人的小趙依然沉靜如水,她的情緒並不因夫君的逐漸激動而激動,慢騰騰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新郎魏富堂坐在床沿上耐心地等著,先是看著小趙將那頭美髮梳成了一條粗粗的辮子,用布套子套了;接著看小趙有條不紊地洗臉,一下一下,連耳朵裡面都洗到了;又看著小趙脫下長裙換上白色睡衣,將衣服上每個皺褶都認真地摩挲一遍;將門插了,將簾子放了才表情平靜地向著他走來……魏富堂覺得彼此角色有些顛倒,坐在床沿等待的應該是小趙而不是他,鬼知道怎麼搞成了這樣的局面。無論形式如何,最終的內容是一樣的,魏富堂再不顧許多,一把摟過新夫人,翻在床上,壓在身底下,一張大嘴嚴嚴地抵住那櫻桃小口。胯下的物件配合默契,立刻壯碩無比,褪下褲子正要進傢伙,卻見夫人將他推開,起身將床下腳榻上的鞋規矩擺好,自己將衣服脫光,疊了,擺在枕邊,赤條條平展展地仰身躺下,做出了一副順從……的姿勢。

  桌上兩盞紅燭在無聲燃燒,在昏黃的燭光下,小趙慘白的身軀,散亂的眼神,讓魏富堂聯想起一些久違了的場面。他見過無數屍體,也製造過無數屍體,那些女子最後的姿勢大抵都是這副模樣,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個還有一絲悠悠的氣息呼出。這一想,立刻興致全無,兵敗如山倒,被誰從內裡抽了精氣一般,眼瞅著心愛的兄弟由堅挺變做癱軟,再難硬得起來。一腔熱血硬是悶了回去,魏富堂小腹憋得脹痛,腰身發酸,一身虛汗,長呼一口氣,只是靠在床柱上發呆。想及當年與朱美人新婚,滿屋飛揚的鞋,如浪翻滾的被,無所顧忌的呻吟調笑,竟是一去不復返了,現在他襠裡的兄弟被他追求的文化徹底摧毀了。

  魏富堂下了床,光著腳在屋裡走動,看著自己的鞋整整齊齊地和小趙的繡花鞋擺放在床下腳榻上,如四隻睡著的兔兒,不禁苦笑了,他知道自己面對了一個有文化的,按部就班,一絲不苟的女人。

  魏富堂來到外屋,點起燈擺弄那留聲機,買唱機的時候帶了一張唱片《盜禦馬》,並不知道還需購買其他唱片,所以唱過來唱過去全是「將酒宴擺至在聚義廳上,某要與眾賢弟敘一敘衷腸」。在反復的吟唱中,魏富堂拿起電話,喂了兩聲,全沒有聲響,倒是牆外一隻狗,汪汪地做了回應。這讓他更為惱火,憋下去的火沖騰到胸口,使他不能控制,三步兩步地來到鋼琴旁,狠命亂砸,砸出一通雜亂無章。

  丫頭們全被驚醒,披著衣裳站在庭院裡發愣。

  大趙的情形比小趙也沒好到哪兒去,到大趙屋裡去,大趙正在齋戒,不但戒房事,還戒一切葷腥。大趙坦誠地告訴他,自己對男人沒有興趣,魏老爺若要行夫妻之事,需提前三日打招呼,免得玷污了神靈。

  總之,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是以失敗告終的。追求文化給他帶來希望也帶來苦惱,歸其原因,是他將文化想得過於簡單,就如同他的那些留聲機、電話以及那輛在青木川永遠跑不起來的美國「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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