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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老烏事先已打點妥當,魏富堂出山迎親,不過是走個形式,但魏富堂對這個形式很看重,做得很認真。

  宣統皇上倒臺多年,時代換了民國,1941年的趙家,實則早已沒落,門口雖然掛著光緒年間的匾,內裡一切都是虛的。三進的院落從後頭拆著賣,賣得所剩無幾,生計的來源全靠趙家二爺賣字維持,日子過得萬分窘迫。讓窘迫中的趙家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塊空洞的「進士及第」竟然引來了秦嶺的山大王……老烏單獨來過幾趟,對趙家說男方是山裡做土產生意的財主,正經耕讀人家,屋裡有數百畝水田,十幾架山場,每年僅黨參的收穫就得用百十擔子往外擔。趙家姑娘嫁過去,絕不會讓姑娘受委屈,過門就當家,就當夫人供著。烏管家說得好,魏家老爺跟趙家結親是為了改換門庭,讓魏家的後人也能讀書識禮,出些個狀元榜眼探花;一下娶姐倆,是怕一個到山裡孤寂想家,反正在家就是姐倆,嫁過去還是姐倆……

  趙家人對十幾架山場、數百畝水田沒有概念,只是知道很偏遠,很有錢。哥哥們有些猶豫,嫂子們卻迫不及待,說姑娘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成冤仇,兩個小姑子大的二十五,小的二十三,已經不是一掐出水的嫩豇豆,不能再耽擱了,再耽擱就成了乾菜。

  趙家的父母都已過世,當家的是二兒子,人稱二老爺。趙家大老爺抽大煙,煙癮極大,一天抽四個泡,沒時沒晌永遠臥在煙榻上。在老烏來提親的前兩天,趙家剛剛將後院的廂房售出,廂房售價兩百塊大洋。這兩百塊大洋要為大老爺換取煙土,為二老爺贖回禦寒的棉袍,要買過冬的煤炭,要維持趙家上下十幾口人的肚子,至於兩百塊花完以後再如何計較,那是太遙遠的事情了。後院廂房是趙家姐倆的住房,小姐們的住房已經售出,就是說,兩位小姐不嫁也得嫁了,是哥哥們的無能,也是嫂子們的絕情,在這家計艱難的時刻,誰也不願意養活兩個白吃白喝,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的小姐。

  趙家兄弟一咬牙,答應了,說兩個妹妹沒有任何陪嫁。

  不是哥哥心狠,是這個家庭根本拿不出。

  老烏說魏家不在乎陪嫁,在乎人。

  條件談妥,魏富堂才出山。魏富堂來到趙家門口,正是深秋時日,秋高氣爽,大雁南飛,站在趙家門樓的高臺階上,可以遙遙望到秦嶺。秦嶺屹立西安正南,蒼勁朦朧,混沌如象,他就是從那裡出來的,他是那座山裡的一隻老虎,現在山裡的老虎來到了關中平原,這對他來說完全是個生疏的地界,一個充滿危機,充滿陷阱的地界。在這裡,他必須藏頭藏尾,收斂爪牙,裝成一隻喵喵的貓兒,速戰速決地將「進士及第」家的姑娘弄進山去,而不出半點疏漏。

  趙家兩個小姐剛從八仙庵聽道長講經回來,道長講的是「天命隱顯,知行合一」。小姐們在門口見到南山來的粗黑的人,見到南飛的雁,想到道長剛剛論及的「無狀之狀,無象之象」,便朝站在門口等待通報的魏富堂微微點了點頭,閃進門去了。只是一個側影,一個點頭,便將魏富堂的魂魄勾進了「進士及第」,他頭一次領教了大家閨秀的做派,大家閨秀使用的不是語言,也不是眼神,而是,而是……那時候魏富堂還不會使用「魅力」、「氣質」這些很文化很時髦的詞匯,但是他已經學會並且懂得了欣賞,他自信這趟沒有白來,趙家兩個小姐,他是絕對地娶定了,這筆買賣沒有做虧。

  四匹高大的騾子拴在趙家門外的拴馬樁上,騾子很主人地啃咬門口槐樹的樹皮,把「進士及第」門口弄得一塌糊塗。隨魏老爺來的人一色是精壯漢子,穿戴齊整,極少言語。他們目光閃爍,機警詭秘,不待吩咐,將東西井然有序地往院裡搬,不出一點兒聲響,搬運完畢悄然退去,不見了蹤影。麻利準確的舉止,飄忽不定的眼神,明顯地帶有了軍人的素質和狡黠的匪氣,卻沒有被趙家人識破。趙家的兩位嫂子站在院裡,正細心地將聘禮一一過數,她們的歡愉是發自內心的,五十根金條是從沒見過的,百兩煙土更是厚禮。至於那些說不清的零碎,價值件件不菲,女婿雖然土,也還本分老實,沒有多餘話語,只是坐在廳房喝茶。

  對魏富堂的到來,趙家的招待極其簡單,甚至有些怠慢。

  趙家大老爺躺在煙榻上,沒精神跟陝南山裡來的土鼈應酬,接待魏富堂的是趙家二老爺。二老爺對這位妹夫沒有多少客套,喝過茶就領出去吃飯,也不商量,直接帶進了巷子口的回回館,請魏富堂吃羊肉泡饃。那是魏富堂頭一回吃泡饃,泡饃的碗很大很重,像個小盆,湯很燙,泛著一層羊油,撂著兩大塊紅澄澄的肉。一把粉絲,稍許鮮蔥香菜。看著有些粗獷有些大大咧咧,不像進士家待客的招待,倒像是趕腳的吃食。魏富堂有些不快,想的是待女婿的頭頓飯,在山裡該是十六碟二十四碗,何等講究,似這般呼嚕呼嚕,喝這稠乎乎的東西,嘴裡甚不清爽。趙二老爺見魏富堂吃得勉強,就問妹夫是不是嫌羊肉腥膻,說著將一碟子糖蒜推過來,說就上這個味道就不一樣了。魏富堂說羊肉倒不嫌,就是這般將大餅子生掰硬拽的泡湯吃法他還不習慣。但是二老爺告訴他,羊肉泡饃打秦始皇時候就有了,饃即鍋盔,是古代軍人用頭盔做出來的,營帳外面,數人一堆,圍著火,守著一大鍋羊湯,邊吃邊唱,何等暢快。羊湯即羊羹也,五味之和,一碗羊羹看似單調,卻是上古大禮之必不可少,周代大餐之禮,尚無酒而必有羊羹。《李白傳》曰,白召見金鑾殿,帝賜食,親為調羹。說的是皇上李隆基親手為李白做了頓羊肉泡……趙二老爺的一席話讓魏富堂茅塞頓開,不敢小瞧,一碗簡單的泡面餅竟有這麼多學問在裡頭,趙家用皇上吃的東西來款待他,足見規格之高,對他之器重。一碗稠乎乎的連湯帶水,抵過了青木川飯桌上一道道的鮮魚臘肉、山菌木耳,有文化和沒文化看起來就是不一樣。

  飯桌上,魏富堂說明天一大早就將兩位姑娘接走,趕早不趕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二老爺說趙家的姑娘出閣要有排場,他不能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將兩個妹子送出門去。魏富堂點著頭說那是當然,這方面他的管家已經做了安排,他們會把面子給趙家做足,不會讓兩個姑娘委屈。

  那晚趙家無眠,破天荒地亮著大燈,那些黃的黑的,那些花花綠綠讓他們驚異,讓他們對未來充滿幸福憧憬。這些錢夠他們花幾輩子了,他們到底也想不明白,這個秦嶺山裡的土豹子妹夫怎麼會這麼有錢。

  廂房黑了燈,姐倆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天剛亮,一輛黑色的美國「福特」小轎車停在趙家門口,吹鼓手吹出了「大團圓」,吹出了「百鳥朝鳳」,穿禮服戴白手套的樂隊吹打起了洋鼓洋號,萬字不到頭的小鞭劈裡啪啦炸響,猩紅大氈從院內鋪出,直抵汽車門口。響聲驚動了巷子裡的街坊,看熱鬧的人立刻圍了不少,大家對頹敗得一塌糊塗的趙家出現的迴光返照感到吃驚。讓街坊們奇怪的是迎親的是一色說南方話的壯漢,並無一個女眷。於是,熱鬧中就充滿了生硬和誇張,更何況,熱鬧的迎親儀式自始至終沒見新郎謀面,只是一個瘦高的管家在張羅,讓人不免心生疑團。趙二爺對新姑爺的突然離去也非常不滿,認為是大失禮,沒有誠意。烏管家說,昨晚魏老爺得到消息,母親病危,怕是拖不過今日,魏老爺是個極孝的人,將娶親的事托給他,自己當夜趕回去了,想的是或許能跟老娘見上一面。

  趙二爺還是不能容忍,堅決不能答應兩個妹妹就這樣上車。「管家」掏出一塊上好田黃,悄悄塞在二爺手裡,說事情也是來得急,魏老爺走時留下話,改天帶著兩位夫人回來,當面向二老爺賠禮道歉。這塊石頭本是魏老爺昨天要送給二老爺的,忘了,交給他,說二老爺用它能刻個不錯的章子。

  金子有價田黃無價,似這樣大塊田黃,價值更是無法估算,文人趙二爺深知這塊石頭的貴重,捏在手心的石頭抵得上屋內堆放的全部煙土。二爺再不說什麼,「管家」一聲令下,迎親的樂曲吹奏出了「賀新郎」。

  趙家大奶奶二奶奶穿了鮮亮的衣裳,大蝴蝶一樣飛進飛出,仿佛是到了驚蟄的日子,蜷縮了一個冬天的蟲子復蘇了。趙家大爺依舊歪在煙榻上吞雲吐霧,床底下充足的煙土夠他受用到死……

  兩個面色蒼白的小姐從院裡走出來,身著退色的月白小襖,挎一個小包袱,沒著嫁衣,沒頂紅蓋頭,淡泊得不像喜日子的主角。小姐們面無表情地上了車,上車時她們沒有回頭看一眼站在門口的二哥和花花綠綠的嫂子,沒有看一眼這座生活了多年的宅院。倒是二老爺在人後偷偷抹了把眼淚,隔著車窗叫了兩聲姑娘的小名,讓她們好自為之,多多保重。車裡沒有聲響,姑娘們許是沒有聽見,許是覺得已經沒有回應的必要。

  趙家姑娘的陪嫁新穎昂貴,足以彌補了新郎沒有出現的遺憾。來時的四個騾子背上馱滿了嫁妝,有手搖的電話,有「百樂」櫃式留聲機和菲賽爾白色冰箱,最醒目的是八個人才能抬動的一架德國大鋼琴,明白的人一眼就看出這些新潮是新姑爺的出資,趙家兩個老姑娘確是嫁得很值。

  在洋鼓洋號引領下,汽車緩緩地駛出了蓮湖巷。嫁妝拴著彩綢,跟在汽車後面,漢子們的步子走得很齊整,精彩無比的迎親隊伍穿過鼓樓繞過鐘樓,博得了沿途觀眾的喝彩。1941年深秋的西安市民真正地觀賞到了一輛美國時髦車領頭的馬幫社火表演,這場表演至今在不少老西安人的記憶中仍舊印象深刻。

  「福特」汽車開到西邊的寶雞就停下不走了,前面雖然有公路,是為了連接西安與抗戰後方重慶而修的簡易道路,越酒奠梁,過柴冠嶺,道路坑窪顛簸,崎嶇難行。嬌貴的「福特」不能適應,於是,趙家姑娘棄車換滑竿,機械師將汽車拆成零件,連同那些電話、冰箱,用騾子馱進深山。進山行不遠,魏富堂和他的弟兄們提槍列馬,已在秦嶺梁上等待了。所謂的母親病危都是謊話,他的母親在他跟著王三春打家劫舍的時代就已經故去,出其不意地提早抽身,是他常使的手段,多年土匪生涯使他永遠感到危機四伏,周圍永遠暗藏敵人,生命隨時處在生與死的關口。西安不是他遊刃有餘的地盤,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必須在犬們還沒有嗅出虎的氣味,沒有尋覓到虎的蹤跡時迅速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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