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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許忠德說,怎能不抵制,幾個人寫了個意見交上去了,上頭說改,怎麼改,水泥橋上假模假式地加了個棚子,把個橋弄得猴兒頂燈似的,說白了還是水泥!現在的人,除了水泥什麼也不會使,所以,這禮堂和辦公樓乾脆就不要亂動,免得嫁接得誰也不認識了。

  馮小羽知道,許忠德們護著辦公樓和大禮堂不讓拆,也是對女校長的懷念,在這個破爛的關不嚴的舊窗前,曾經坐過一個不俗的女人,那女人改變了青木川一幫窮苦農家子弟的命運,開拓了深山老林土豹子們的視野。女人將她的教養、文化,將她的優雅、從容展示給了山裡人,而後無聲無息地走了。女人走了,她的信息卻留在了這裡,準確地說是留在了這間辦公室裡,立刻馮小羽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草藥氣息……

  邱校長說他確是在煮中藥,神經衰弱,睡眠不好。校長說,住在這間屋裡的人無一例外都睡眠不好,半夜裡常常突然地醒來,莫名其妙的極其清醒,總想找誰說點兒什麼,從被窩裡爬出來幹點兒什麼。

  許忠德說,這是校長們住的屋,校長們心裡頭裝的事情多,晚上自然睡不好。

  馮小羽走到窗前往下看,沒有藤蘿架,只有從窗口丟棄的生活垃圾,破塑料拖鞋、沒了底的搪瓷盆、蔥葉子菜幫子外加一地爐灰,熬剩下的藥渣子也面目不清地層層堆積,看得出校長是病得久了。這一切,讓她怎麼也無法和吳裕泰的茉莉花茶,和小點心,和鋪著桌布的小桌,和燦爛的早晨的陽光聯繫起來。

  校長辦公室旁邊,即當年與辦公室相通的臥室鎖著,鎖上長了鏽,看來是許久沒有開啟過了,從發烏的玻璃往裡看,什麼也看不見。邱校長看馮小羽對這間破堆房有興趣,讓人拿來鑰匙開了門。隨著門的吱呀推開,一股灰塵撲面而來,嗆得人有些招架不住。滿是灰塵的房裡堆著許多巨大匾額,邱校長說是學校早先留下的,被老師們弄去當了床板,去年他把這些匾收集了,將來作為校史展覽用得著。馮小羽看那些橫七豎八的匾,有「培育英才」,有「廈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部分是民國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年中附近紳士們送給校長謝靜儀的,以魏富堂本人送的居多。而樓下的操場旁邊,佇立著學校新立的現代水泥標語,上面用紅漆寫著「普及教育、振興中華」。樓上堆房內的和樓下操場邊的話語相隔了六十年,內容卻是一脈相承的近似。土匪惡霸的理想與今日的教育方針有著不謀而合的沿襲,共同的內涵大概就是那個「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華文化的大背景了。

  馮小羽想知道女校長的臥室是如何佈置的,回身尋找許忠德,發現老嚮導此時正在樓下靠著大石頭缸抽煙,他早早地躲了,根本沒有進入這個房間的意思。見馮小羽下來,許忠德說那間房裡什麼都沒有,淨是土,他的鼻子對塵土過敏,聞不得那個氣息。馮小羽說那些匾額的字寫得都很好,山裡能有這樣的好書法真是讓人刮目相看。許忠德說青木川是藏龍臥虎之地,說著閃開身子讓馮小羽看大石頭缸上刻的娟秀小字:

  洋洋乎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

  人亦有言,稱心意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

  字跡齊整,一筆一畫都極到位,許忠德告訴她,這字是當年的小趙寫的。謝校長在魏家住著,見牆上掛著小趙的字,對其中「人亦有言」、「陶然自樂」很是喜愛,讓石匠把字刻在石缸上,擺在學校辦公樓前頭作為點綴。雖然內容跟學校不太搭界,但校長還是很滿意。

  馮小羽問謝校長是哪一年來的,邱校長說是1945年,這在他們的校史上可以查到。

  馮小羽問幾月,許忠德說年初,天氣還冷,他記得他的姐夫正在堂屋糊燈籠,應該是快過正月十五的時候,他們一些人正在鎮街上修路,校長騎著馬進了鎮街。馮小羽說,地區的學校校長應該由上邊教育局任命,謝靜儀應該是由寧羌縣派下來的了?

  許忠德說,校長來的時候青木川還沒有學校,是她創辦了學校,私立的學校用不著公家派校長。

  邱校長說,魏富堂是青木川的土皇上,學校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可以任命任何人,連他的人民自衛隊總司令也是自己任命的。後來自衛隊改叫民團,團長也還是他,他委任誰是校長誰就是校長,雖然謝校長沒有政府的正式任命,但誰也不能否認她在青木川的實績。一個城裡的女知識分子主動到山裡教書,獻身山區教育事業,可敬可佩,可惜沒有人表彰她。

  許忠德說,怎麼沒人表彰,被你堆在房子裡的匾就是表彰,青木川老人們心裡都給校長留著地方,時刻想著她,這就是最好的表彰。

  一個教師拿著攝像機給搭了腳手架的教室攝像,邱校長讓他過來給大家照個合影。許忠德不願意照,邱校長說作家來了,應該在學校留下影像,學校以前的缺憾是什麼資料也沒留下。從第一任校長到第十八任,誰也沒留下照片,歷屆畢業生竟然一屆也沒照過畢業合影,這在城裡中學簡直是不能想像的。現在他很注意收集資料,包括學校建房、學生畢業、運動會、文藝演出,都要攝像,要讓青木川中學一步一個腳印有記錄地往前走。

  許忠德說,青木川中學以前就沒一個腳印,是在天上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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