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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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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根據李天河鎮長的安排,許忠德領著馮小羽仔細遊走了青木川。關於1949年回鄉的事情,是在馮小羽不斷的追問下,許忠德極不情願地說出的。馮小羽問許忠德回到青木川後不後悔。許忠德說,後悔啥子喲,人一輩子許多事是悔不起的!謝校長那樣的學問到山裡都沒有悔,我一個山裡娃子有啥悔的。 馮小羽說,當年若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回來了就成了「運動員」,和土匪惡霸相提並論,運動來了,回回都要被運動一番。 許忠德說,被運動是以前,現在我是政協委員呢,也有了參政議政的權利,政府尊重我,該知足了。唯一遺憾的是對唐朝逃亡皇帝的研究,只能留待下輩子了。 說著話,他們走進了青木川中學,馮小羽看到了那塊「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石碑立在禮堂的前面。石碑很殘舊了,邊緣被敲打得很不齊整,只是字跡還清晰。許忠德說石碑「文革」時候先是被砸,後來拉去墊了茅房,去年才從廁所挖出來。讓它重新立在這兒,是現任校長的主意。 青木川中學在大興土木,這裡那裡堆著沙土磚頭,泥水滿地,捲揚機、推土機轟轟地轟鳴。一片嘈雜中,許忠德饒有興致地指著碑旁邊的樹說是謝校長親自栽的,馮小羽問是什麼樹,許忠德說是桂樹,桂是吉木,校長盼的是青木川的學生們能攀雲折桂,成為國家棟樑之材。馮小羽從來沒見過這麼高大的桂樹,許忠德說是謝校長讓魏富堂從漢中留壩的紫柏山移過來的大樹。紫柏山有張良廟,馮玉祥、蔣介石都題過字,那裡名貴樹很多,本不讓動一棵,魏富堂是花了大價錢的。謝校長要什麼,魏富堂就給弄什麼,就是要天上星星,也要想法子給摘下來。 青木川中學現在的校長姓邱,很年輕,聽說作家來了,趕緊到禮堂門口來接,將馮小羽讓到辦公室,又是倒茶又是拿資料,一通忙活。邱校長很熱情地介紹學校的基建情況和規劃設計,訴說著跑資金的艱難,說雖然錢少,房屋的修繕仍舊要依著當年謝校長的設計風格,不破壞原本的風貌,體現出青木川中學獨特的文化內涵…… 教師辦公樓是當年學校重要的一部分,現在還在使用,邱校長的辦公室也是當年謝校長的辦公室,是整座樓房位置最好最大的。許忠德很仔細地給馮小羽介紹,這裡是謝校長放小桌子的地方,那裡是書案的位置;這面牆上掛著北平北海白塔的油畫,那邊幾把木椅,是學生們常坐的……馮小羽問謝校長的臥室在哪裡,許忠德說在隔壁,原先是套間,現在封了,隔成了兩間。馮小羽看牆,果然有門的痕跡,現在的校長辦公室中部用書櫃隔成裡外間,里間有床有桌,是臥室兼辦公,外間有沙發茶几,是會議和接待,緊湊而有條不紊。老舊與殘破就在這有條不紊中顯露了出來,木頭的窗櫺已經變形,一看便知道那些窗扇根本不可能關嚴;玻璃汙得看不出外面的景色,有光射入,說不清陽光還是月光;牆壁潮濕掉皮,一塊塊水漬地圖一樣在上面洇開來,圖形地域的變化取決於當年雨水的多少;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響,腳步稍稍重一點兒整個樓房似乎都在搖晃…… 馮小羽說,這房不行了。 邱校長說,是不行了,早晚要拆,一切都是湊合,關鍵是資金沒著落,那點兒有限的錢先緊著教室和學生宿舍,老師們的事往後擱擱再說。 馮小羽說,房子老了,構造還是很洋氣,就是現在,城裡有些學校的辦公樓也未必趕得上這個時髦,特別是這間南北有窗的房子,寬大得能當會議室用。 邱校長說,從青木川學校蓋成那天起,這間屋一直就是各屆校長的辦公室,從謝靜儀往下數,他是第十九任校長,就是說這間屋子待過十九個不同稟性、不同經歷、不同心情、不同結局的教育界人士。 說話間,牆洞裡鑽出只老鼠,老鼠不畏人,如入無人之境般順著牆溜達。見馮小羽關注那鼠,邱校長說,老鼠是這裡的大爺,晚上常常成群結隊在樓道裡遊行,開運動會,比賽誰跑得快。 馮小羽說這房是該拆了,一座危樓,不知什麼時候就倒了。 邱校長說,方案提出許多,在鎮政協會上就通不過,委員們說了,青木川中學別的房都可以拆,只有禮堂和校長辦公樓不能動,當年是請上海人來蓋的,巴洛克式的浮雕。 不用問馮小羽也知道邱校長說的「委員們」就是魏家大院門口坐著的許忠德、三老漢、魏漱孝這些人,許忠德在跟前,不便直說就是了。果然許忠德不滿地說,哪裡攔得住,眼瞅著青木川在舊貌換新顏呢,老房子一座一座地拆,貼著瓷片的小樓一幢接一幢地蓋,家家弄得跟澡堂子似的,住在裡頭不覺得寒磣,還挺臭美,整天在澡堂子裡晃來晃去,美什麼呀!那座風雨橋,說是低了,要往高裡整,上半年設計部門拿來了圖紙,我一看,橋板是水泥的,柱子是水泥的,臺階是水泥的,連歇腳的凳子都是水泥的,風雨橋成了水泥橋,大禮堂、辦公樓再成水泥的,青木川就不是青木川了,就徹底完了! 馮小羽說,抵制啊,政協就是幹這號事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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