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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邱校長知道老頭子有意在抬杠,不再說什麼。謝校長手下畢業的這些老爺子們很少到學校來,來了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對學校的一切都有看法,都不滿意,他們把謝校長當做了尺子,無論什麼都是「如果是謝校長就會怎麼怎麼的」,違背了他們的做法就是違背了謝校長的做法,就是荒腔走板。那個六十年前的女校長對她的學生影響簡直大極了!

  教室裡傳來優美的鋼琴聲,傳來志願者教師王曉妮教唱英文歌曲的聲音,馮小羽聽那詞曲,竟是十分陌生。許忠德說他們唱的是謝校長寫的歌曲《青川之風》,這首歌裡暗含了26個英語字母順序,會唱了也就會背了,謝校長是個好教育家。新來的王老師喜歡這首歌,教了孩子們唱,校長留下來的老琴,六七十年了,音色竟然一點兒沒變。

  《青川之風》在一遍遍重複,王曉妮教得認真,孩子們學得也很努力,一時讓許忠德聽得有些走神。馮小羽說王曉妮的發音很好,許忠德說沒有謝校長說得自然。馮小羽說,大城市的女孩在深山當志願者,很不容易了。

  許忠德說,國家有政策,王曉妮只要在這兒當志願者夠兩年,回去不用考試就能上研究生。

  話讓許忠德這樣一說立刻沒了興味,馮小羽問王曉妮正在彈的鋼琴是不是魏富堂特意為謝靜儀買的。許忠德說是魏富堂為大小趙置辦的,由山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進來後從沒人彈過,後來被校長拿來用了。馮小羽問大小趙是哪年走的,說是1945年,問校長是哪一年來的,回答仍舊是1945年,問解苗子呢,回答還是1945……

  1945,在馮小羽腦海中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數字,關鍵的問題是這個外來的女校長後來去了哪裡。馮小羽向許忠德提出這一問題,許忠德回答是「西去山外,不知所終」。

  馮小羽說,怎麼可能!

  許忠德說,怎麼不可能,那時候也沒有戶口限制,誰想上哪兒都可以。

  馮小羽問他知道不知道有程立雪這樣一個女子,許忠德搖搖頭說,從來沒聽說過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馮小羽突發奇想,問校長謝靜儀和魏富堂的六夫人解苗子是什麼關係,今天的解苗子會不會就是當年的謝靜儀。許忠德糾正說,解苗子是魏富堂的第五位夫人,不是第六;解苗子的「解」是「解放」的「解」,讀作「謝」音,謝靜儀的「謝」是「感謝」的「謝」;解苗子是個從不抛頭露面,善良膽小的人。

  馮小羽說她覺得謝靜儀和解苗子就是一個人,這個人叫程立雪。

  許忠德說,怎麼可能,謝校長大家都見過,解苗子大家也見過,明明是兩個人。

  馮小羽說她來青木川的目的就是要印證這兩個人其實就是一個人。許忠德說馮小羽是把明白的事情往糊塗裡整,大凡作家都是這樣的,讓大家越懵懂越是藝術。

  馮小羽不甘地說,「文革」時內查外調,就沒查出過謝靜儀的來龍去脈?也沒查出那個程立雪的下落?解苗子到底是哪兒娶來的,她怎的沒有娘家親戚來往?

  許忠德笑笑說,魏富堂死了,他要是不死,或許說得清。

  馮小羽說,其實你知道謝校長的結局,就是不說罷了。

  許忠德說,馮同志,你不要編故事套我,我這把老骨頭可是再經不住敲打了,你還是讓我清清靜靜過幾年吧。

  馮小羽說,我是搞文學的,文學是什麼,文學就是人學,是專門研究人的。

  許忠德說,我是學歷史的,歷史是什麼,歷史就是真實,用事實說話,要說誰怎麼的,就必須拿出證據來。

  馮小羽說,一聽這話的口氣,就知道您是身經百戰的老「運動員」了,現在都是什麼時代了,社會進步得撥個電話號可以滿地球轉,那些陳年的老舊也該到了水落石出的時候,幹嗎還要捂著蓋著。

  許忠德說,水落了石也不會出。

  馮小羽問為什麼。

  許忠德說,就沒有石。

  兩人說著來到學校食堂後頭,在一堆荒草中,馮小羽見到了魏富堂的「汽車」。那是一堆再連綴不起來的破爛,從那堆生滿黃鏽的爛鐵上,根本無法尋覓出「車」的痕跡,只有一條方形的彎曲,可以依稀看出是車窗的一部分。她想不來這堆破爛怎樣載著一個呼風喚雨的司令在小鎮三百米的街上跑動,成為青木川矚目的中心。許忠德說魏富堂的車子講究得很,座子是絲絨的,轉盤是化學的,車燈是黃銅的,喇叭是鍍金的……又說,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鋼鐵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馮小羽說佘家要請她的父親去坐一坐,她約許忠德一塊兒去。許忠德連想也沒想就拒絕了,說他和這家人是從不往一張桌上坐的。馮小羽問為什麼,許忠德說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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