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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魏富堂與謝校長的關係一直是個謎,這個問題青木川人眾說紛紜,之所以莫衷一是,是因為魏家大宅厚重的大門一關,裡面發生的事情是誰也看不到的。謝校長在魏家住了兩年,據「青川樓」廚子張海泉說,他給魏老爺送肘子,親眼看見過魏老爺跟謝校長在一個桌上吃飯,那情景完全跟兩口子一樣,對謝校長是魏老爺的新夫人,他沒有一點兒懷疑。

  謝校長在魏家大院住下來後,第一個舉動是撤了施秀才的學館,將文昌宮改了新派學校,自己畫圖樣,著木匠做了成套桌椅,制了黑板,然後挨家挨戶動員孩子們去學校讀書。施秀才的私塾教授的只是鎮上幾個家境富裕子弟,新派的學校卻是要求所有適齡的孩子都去上學。青木川的窮人沒人願意讓孩子去瞎耽誤工夫,動員了幾天,除了跟著施秀才念書的三五個學生外,只動員來兩個學生,有一個還是拉著兩隻羊來的,上學兼顧放羊,窮人家的孩子,不能坐在那兒讓時間白白地流過去。校長去各戶家訪,鄉民們表現十分冷淡。魏富堂知道了情況,就派了一個班,拿槍逼著,押解俘虜一樣把孩子們從家裡摳出來,押進教室。不大的教室很快坐滿了學生。像許忠德這些跟著施秀才讀過幾年,有一定基礎的,另加了數學、幾何、歷史、國文,課本都是讓魏富堂從漢中購來,又高薪聘請了先生,一時文昌宮內書聲琅琅,成了正規學校。老師在課堂上講課,窗戶外頭有兵背槍站崗,誰也不許私自走動,不許半截逃跑,老師講課時學生連茅房也不讓上,個個規矩坐著。謝校長裡裡外外隨時監視,雖不比背槍的厲害,也是一樣的不肯通融。施老秀才說,謝校長有本事,愣是把一群馬蜂攏住了,比我打手板子效果顯著。

  魏漱孝的爹魏富明是魏富堂的本家,魏富明家生活窮困,加之本人脾氣牛強,便活得很沒人緣。校長動員他兒子去上學,魏富明說家裡農活重,連嘴也顧不上,把娃兒們都弄去念書,頂不得飯吃,沒啥子用!校長說讀了書才能當明白人,當了明白人就有了掙錢養家的本事。魏富明說,明白啥子喲,將來就是天上下紗帽,也下不到我們這樣的人頭上。校長說娃娃去念書,學費全由魏老爺負擔,不要交一文錢。魏富明讓校長不要抬出魏老爺壓人,兒子是他的,不是魏老爺的,他不讓兒子念書,一百個魏老爺動員也不行。

  校長還要說什麼,魏富堂讓孫營長把魏富明五花大綁綁了,說魏富明不把孩子送學校就把他關進地牢。魏富明院裡一陣騷亂,魏家生病的婆婆從門裡奔出來,抱著兒子的腿死活不讓帶走,幾個娃兒哭成一片,喊爹喊媽聲聲淒慘,魏富明的老婆直挺挺地橫陳在門口,以死相抗。哪裡是送孩子去上學,分明是捍衛一個家庭的生死存亡。

  末了是孫營長朝天打了一排槍解決了問題,大的小的立刻住了聲。

  牛強的魏富明還是嘴硬,說就是打死了也不讓孩子去讀那龜兒子的雞巴書。魏富堂說,不讓娃兒上學就關他!

  魏漱孝的爹在魏老爺的煙庫裡整整被關了十天,煙庫是座半地下建築,為防潮防盜,全用水泥建築,厚鐵門一關,裡面比牢房還牢房。魏富堂釋放魏富明的條件很簡單,什麼時候答應送娃兒去上學,什麼時候放他出來。家裡的地荒著,老娘病著,老婆終日地哭,魏富明再倔強,也倔不過日子,十天后只得答應把兒子送學校去讀「龜兒子的雞巴書」。有了爹的屈服,魏漱孝才得以走進教室,一直念到中學畢業,他的成績名列前茅。要不是娶了媳婦,生了兒女,還能一直往上念……1950年民主選舉,那些委員的名單都是魏漱孝一個一個抄在大紅紙上的,他雖然不是委員,但是比委員還神氣,人們圍著他,看著他寫字,誇他有文化,那會兒他心裡感念的只有魏富堂。沒有魏老爺的槍逼著,沒有那座後來被人們反復控訴的「地牢」對他老子的關押,他不會去讀書,當然也就沒有當眾寫字的風光。對抄寫委員名單,魏元林有不同看法,魏元林一直堅持名單是他抄的,魏漱孝不過是站在旁邊幫著抻紙,並沒有實際操作。但魏漱孝說名單絕對是他抄寫的,要不他不會有那種當眾寫字的神聖感覺,並且將這種感覺記了一輩子。

  魏漱孝的爹對魏富堂關押他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忘記了關押的初衷,只記得關押的事實。槍斃魏富堂的罪證之一是「私設牢房,關押迫害革命群眾」,魏富明的證言很是起了作用。「文革」時候,魏家大院成了階級教育宣傳基地,許多外地革命群眾坐著大汽車跋山涉水到這兒來接受教育,每每看到地牢,聽到老眼昏花的魏富明站在地牢口的控訴,無不激動得喊口號,要打倒土匪惡霸魏富堂,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魏富明外表老眼昏花心裡卻不老眼昏花,在一遍一遍不斷重複,不斷完善,不斷加工,不斷精彩的控訴中,他從沒提過一句魏富堂關押他的原因,革命領導小組的人也不讓他提原因。那樣一來,接受教育的效果會大打折扣,群眾就不會喊口號了,就不會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了。為了堅定魏富明的宣講信心,領導教育他說,魏富堂關了你沒有,關了,這就是事實,魏富堂為什麼能關你,因為魏富堂是惡霸,是我們的敵人,現在為什麼沒人能關你,因為你是國家的主人……魏富明想,讓魏富堂關押的事的確沒有妄說,就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地講解了。那時候魏富明每接待一撥參觀者,也就是說他站在地牢前每控訴一次,給他記三分工,一個壯勞力每天的報酬是十分,魏富明的接待量十分飽滿,他掙得遠比青壯小夥多,魏富堂十天的關押,使魏富明受益匪淺。

  很快,謝靜儀的學校越辦越有聲色,方圓十裡八鄉都知道青木川有了好老師,好學校,四川、甘肅的家長也把孩子送了來。學生越來越多,文昌宮容納不下了,謝校長就攛掇魏富堂蓋學校。魏富堂也不含糊,拿出當年大煙收成的七成,讓校長使用,資金雄厚,學校就蓋得很有氣魄,加之女校長的眼力、見識,愣在深山老林里弄出了一片不同凡響的建築,讓誰見了都不能忘卻。學校落成後謝校長立刻從魏家大院搬了過來,在這座帶遊廊的木頭小樓上,為自己辟出一個精緻套間,精心佈置,有種尋到歸宿的滿足和舒展。

  穿著少校軍服的許忠德跟校長說了不少話,他將重要的留在了最後,他提到了在鳳凰山遇到的女子。他認為這樣的事情,作為同樣山外來的校長,應該知情。可是謝校長對這件事情表現淡漠,許忠德在談及那個女子用英文罵人的時候,校長只是淡淡地說了個「是嗎」,再沒有接續下去的意思。許忠德強調說,鳳凰山襲擊解放軍,肯定與山上女人有關,不知是哪裡來的,該不會給青木川帶來麻煩吧?

  謝校長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許久,自言自語地說,藤蘿花謝了,明年不知還能不能開。

  許忠德揣摩不透校長在想什麼,總覺得校長的話說得怪。

  爐子上的藥鍋潽了,許忠德趕忙蹲下去搶救,軍裝妨礙了他的舉動,將一鍋藥湯灑了許多。校長說,這個衣裳不適合你,你還是穿長衫好看。

  打那以後,許忠德再也沒穿過那套軍服,魏司令跟他發了幾回脾氣,也還是不穿。有時候實在抗不過了,打出謝校長的旗號,魏富堂也不好再說什麼了。那身衣裳一直塞在箱子裡,讓蟲子打了眼兒,在有布票的年代變了形式給兒子們改了,那雙蹩腳的靴子「文革」的時候主動交了出去,換了一場批鬥會,幾頓暴打,半年牛棚。造反派還追問德國擼子的下落,他說跟魏富堂的槍械在1950年一塊兒交了。造反派不信,派了十幾個人來抄家,將屋裡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連牆縫都拿通條探過了,什麼沒找著,算是樁疑案掛著,將許忠德定為土匪殘渣餘孽,屬￿壞分子系列。

  當然,命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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