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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謝校長說青木川要蓋學校,就蓋學校,謝校長說要資助青木川子弟上學,就資助上學,魏富堂對校長的指示不打一點兒磕絆。謝校長跟魏富堂說話從來是直截了當,有時話說得很難聽,魏富堂也不惱。謝校長說魏富堂的錢是賣大煙掙來的,不是乾淨的錢。魏富堂用這錢蓋了學校,資助了家鄉子弟,這錢就是清水一般的淨了。

  施秀才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世間的物件都是相生相剋的,火怕水,水怕土,一物降一物,天地的安排,公允之極。魏老爺在青木川雖然頂天立地,卻有能管住他的人,這個人就是謝校長。

  許忠德走進學校,操場上正打籃球的學生們都停止了活動,他們驚奇地看著不同凡響的幾個人,目光隨著許忠德轉。幾個年紀大的學生認出了他,高聲地喊叫「許老二」、「許老二」!許忠德向他的小師弟們揮了揮手,學生們受了鼓舞般,一齊大聲喊「許老二」。

  親兵沈良佐,就是搓澡的,將槍一端,槍栓嘩啦嘩啦一通扳弄,拿腔拿調地喝道,小的們退下,休得無禮!

  許忠德一愣,以為沈良佐要說書,他趕緊打住沈良佐話頭,讓兩個傳令兵到校門外等待,說到晚上睡覺以前都沒他們什麼事了。兩個也樂得出去,一個說騎二旅的長官要去洗澡,他得回去照應;一個說要到林子裡挖些豬苓,最近集場上的豬苓價格看漲。

  許忠德說既是這樣大家還是各自方便的好,自己到學校來是看望校長,不必這樣死死活活地相跟著。

  兩個兵走了,沈良佐臨走還沒忘了給學生們下命令,讓「孩兒們繼續操練」!

  學生們哪裡肯散,嘻嘻哈哈一陣哄笑,再不打球,有的過來摸許忠德的衣裳,有的問那扣子是不是銅的;還有的要摘他的大蓋帽,如一群淘氣的猴子將少校主任團團圍住。許忠德緊緊護著腰裡的槍,急不是惱不是,尷尬極了。

  黃金義抱著一摞作業本路過,將孩子們喝住了。黃金義看著全副武裝的許忠德說,穿得這樣整齊,是不是來給學生們訓話?

  許忠德立刻滿臉通紅,說他昨天才回來,現在來看望校長。黃金義問許忠德還走不走。許忠德說肯定要走,學業還沒有結束,他跟學校請了一個學期的假,是魏老爺把他叫回來的。黃金義問成都形勢怎麼樣。許忠德說亂糟糟的,街上淨是兵。黃金義讓許忠德晚上到他的宿舍來聊聊,他很想知道山外頭的情形。

  上課鈴響了,黃金義向教室走去,回頭對許忠德說,晚上我再約幾個老師,咱們聚一聚!

  許忠德說一定過來,又問校長最近可好。黃金義說校長就在她的辦公室,身體不太好,人有些消瘦。

  許忠德來到校長室門口,小學生一樣喊了報告,裡面有柔和的聲音讓他進去。推開門,校長謝靜儀正坐在籐椅上看書,桌上瓶裡插著幾枝隔年的幹葦花,一杯清茶,在鋪著花格桌布的小桌上悠悠散著熱氣,為房內增添了些許溫馨。見許忠德進來,謝校長高興地站起來,招呼他坐。許忠德不失時機地敬了禮,竟然也敬得有模有樣,無可挑剔。校長問他成都學校的情形,問他的學業,他一一回答了。他一動彈衣服就響,把他窘得臉色通紅,渾身冒汗,坐在那兒手腳沒處放。好在校長對他這身裝束視而不見,並不關注,只是笑眯眯地歪著腦袋看著她的學生。許忠德談到了回青木川的初衷,想得到校長的支持,校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淡淡地說,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你回來未必好,他們沒回來也未必不好……

  等於是什麼也沒說。

  校長的屋裡有淡淡的藥香,牆角小泥爐上正煎著中藥,藥汁還沒有沸騰,乾枯的草藥浮在水上頭還沒有完全浸透。許忠德問校長是不是病了,校長說也沒什麼大毛病,最近胸腹脹滿,常常的多夢,夜裡睡不踏實。許忠德說煎藥這樣的事情可以讓學校雜役來幹,校長不必自己親自動手。謝校長說,煎藥是件安神養性的事,她不在乎喝那碗苦澀的藥湯子,她在乎煎藥的過程,看著棕紅的藥湯緩慢地在砂鍋裡翻滾,不動聲色地將草的精氣神一一潷出,漸漸地變稠變濃,人的心也靜下來了。謝校長說著用小細茶壺給許忠德倒了一杯茶,說是北平吳裕泰的茉莉花茶。許忠德知道謝校長祖籍北方,和故鄉的聯繫也只有這花茶,每天早晨校長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茶,這已經成了習慣。每天早晨的陽光帶著窗外紫藤的綠陰灑進房間內,校長都會坐在籐椅上慢慢品著茉莉花茶。茉莉花的香氣和紫藤的香氣浸潤著校長的小屋,浸潤著書架上一本本厚重的燙金洋文書,那情景真是一幅好看的畫。謝校長喜歡在喝茶的時候叫學生到她的房間說話,有時候還讓他們品嘗點心。無論花茶還是點心,於山裡的孩子們來說,都是很細膩的東西。大家都羡慕謝校長,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是校長應該有的日子,才是讀書人追求的日子。在孩子們零零碎碎的夢中,常常也夢見小點心,夢見花茶和有桌布的小桌,夢裡的主人當然不是校長,而是他們自己。

  許忠德的記憶中,謝校長來青木川以後再沒出過山。校長來青木川好像很隨意,好像是興之所至,說來就來了,就停下不走,並且心安理得地住下來,當起了教書先生。他記得很清楚,校長來的那天他正和大夥用石頭平整鎮街有限的道路,好讓魏老爺的汽車行駛起來少些顛簸。他一抬頭遠遠看見校長騎著馬和魏富堂走進了青木川,校長披著葡萄紫的披風,由遠到近,奪盡了修路人的眼光。見到光鮮清麗的謝校長,不少人以為魏富堂又娶了新夫人,那時魏老爺的夫人大趙和小趙已經離開了,魏家內宅正空虛。

  在眾人的目光下,魏富堂在自家門口攙著謝校長下了馬,進了魏家大宅。人們從魏老爺謙恭的態度上猜測,這一定是魏老爺新娶的洋派夫人,看魏老爺那副小心的模樣,這個夫人是有來頭的,其來頭之大,遠在進士門第的大小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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