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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孫建軍帶著幾個人朝山上跑,險些和許忠德撞個滿懷。孫建軍以為許忠德是學校新來的先生,一臉的不耐煩,對許忠德說,好狗不擋道!

  許忠德往旁邊閃了,只覺得眼前的軍官眼熟,一時想不起是誰。一個兵見許忠德使勁看他的營長,吼道,看啥子看,這是我們的孫營座,惹惱了營座看不把你的心尖下了酒!

  許忠德自然不敢說什麼,及至看到「營座」後脖頸那塊長了毛的黑記,才想起「營座」是大姐家的老三,兩三年不見竟然躥了個兒,還當了營長。他想喊住小三子,可是小三子已經和他那一幫弟兄駟馬狼煙地跑遠了。

  魏富堂看著發愣的許忠德說,是許家老二嗎?

  許忠德走到魏富堂近前鞠了個躬說,是我,魏老爺。我接了您的信,回來了。

  魏富堂說,讓人認不得了,你們走的時候都是些個半大娃子,才幾年,都出息了,長衫也穿起來了。

  許忠德說在成都,學生們都是穿長衫的,連學校的工友也穿長衫。許忠德沒有說他回來是特意穿著長衫進青木川的,他其實完全可以短打扮,但是他在廣元一下汽車就換上了長衫,雖然大學還沒有畢業,畢竟也有種衣錦還鄉的虛榮。他想好了,以後在青木川永遠要穿長衫,以示自己的大學經歷和文化水平,他已經不是一般種田的人了。

  魏富堂打量著穿長衫的許忠德,贊許地說,嗯,像個學問,比施喜儒施秀才還像!

  許忠德說了許多感念魏老爺的話語,又說了成都城裡的一些情況。魏富堂說,就回來你一個?

  許忠德說就回來他一個,其他幾個人功課忙,暫時走不開,說是待期末考試過了就回來。

  魏富堂轉了轉眼珠子,想說什麼卻沒說。在那一刻,他大概明白了,走出去的那些子弟如同撒出去的鳥,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的號召力對走出他勢力範圍的青木川人,已經不具任何威力。在青木川他是魏司令,出了青木川,他什麼也不是,心裡多少有些無奈。他看著眼前的許忠德,面皮比走時白嫩了,眉宇間多了清秀,一雙眼透出了智慧,透出了自信。一時魏富堂覺得有些自慚形穢,他甚至認為許忠德這樣的學子回來也未必能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幹,謝校長說得好聽,「為青木川培育人才」,他花大錢培育出的家鄉子弟,都飛了……

  魏富堂不動聲色地問許忠德在川大讀什麼專業。許忠德說學的歷史,主要是研究隋唐史。魏富堂問隋唐離現在有多遠,許忠德說有一千多年。魏富堂說太遠了,還是研究近些的歷史好,又問唐朝有名的人是誰。許忠德想了想說是李世民。魏富堂說他從沒聽過唐朝還有個姓李的,說研究遙遠的李世民還不如研究廣坪的李樹敏,廣坪的李樹敏看得見,摸得著。

  許忠德說廣坪的李五少爺不屬￿歷史範疇。

  魏富堂說,現在不是歷史,再過兩年不就歷史了嗎!搞學問怎能跟長蟲鑽洞洞一樣,往死裡頂呢!

  許忠德不想再聽魏富堂胡攪蠻纏,閉住嘴再不說話。魏富堂指點著鳳凰山問許忠德,剛才過那裡,看見什麼了。許忠德說什麼也沒看見。

  許忠德有意地隱瞞了山巔那個神秘的女人,他覺得沒必要跟魏富堂說那麼多,他要儘量把局勢在這個多疑、敏感、暴戾又膽小的民團首領頭腦中簡化。

  魏富堂不解地說,不像是正規軍交火,這夥人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呢……又說,老二你回來很好,你知道外面的情景,又識文斷字,腦袋比我靈光,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幫著我料理事情,我不會虧待你。

  許忠德不失時機地說他只請了一個學期的假,轉過年還是要回川大讀書的,無論如何學業不能荒廢了。魏富堂說那當然,來年開春去學校,一切花銷仍舊由他支付,他不但要出資,還要出大資,讓許家老二順順當當把書念完。大學畢業,擱過去怎的也是個舉人了,青木川多出幾個舉人,也改改這地方的風水,也是他為自己積了些陰德。幾句話說得許忠德眼圈有點兒發紅,深感魏富堂的寬厚大度,為剛才心裡對魏富堂的不屑自責。

  魏富堂是何等聰明之人,他窺出許忠德的心態,拍了拍許忠德的肩膀說,老二你能回來,就說明我沒看錯人,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少校參謀主任,每月津貼十塊大洋,我要讓在外頭的人看看,給我魏富堂幹事,給自己家鄉幹事的人,會受到什麼樣的優待。

  許忠德沒想到還沒進家門,自己一瞬間就成了「少校」,成了「參謀主任」,就跟他想研究那些逃跑的皇上一樣,夢境般的不真實。可是魏富堂說了,他的月薪十塊大洋。沉甸甸的十塊大洋,趕得上成都一個教師的薪水了,教師們花的都是金圓券,一堆爛紙票子,半口袋票子換不了五斤糙米,哪裡見得著銀元;十塊大洋,他們全家的所有家當加在一起沒有十塊大洋的一半……

  魏金玉走過來,遠遠地伸過手來說,你就是許忠德吧,我聽謝校長說過你。

  許忠德很不自然地跟魏金玉的手碰了一下,雖然在成都,見過握手的禮節,他卻沒碰過任何一個女子的手,他對魏金玉的大方舉止感到吃驚。他離開青木川的時候,魏金玉正在漢中讀高中。在他的印象中,魏金玉是個留著短髮,穿著黑裙白衫的女學生,現在卻豐滿起來,變成大姑娘了。一雙鳳眼,兩道細眉,烏黑的頭髮,纖細的身材,這一切應該是來自她的叫做「朱美人」的母親。許忠德的臉紅起來,碰過魏金玉的手也出了汗,有些結巴地說,你……也回來了?

  魏金玉說她高中畢業就回來了,她爹讓她給謝校長當助理,說校長一個人辦學忙不過來。魏金玉說,校長知道你最近要回來,總在念叨你呢。

  許忠德說,待會兒我就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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