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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魏富堂讓許忠德不要急著去看校長,先到司令部來報到,今天中午他要擺酒,給他接風。許忠德說不要擺酒了,他只是個學生,不習慣應酬。魏富堂說這是規矩,是青木川民團的規矩,任誰新加入都得擺酒,為的是得到弟兄們的認可,要不誰知道你是誰!魏富堂又告訴許忠德,往後說話不要太文弱謙恭了,軍人就得有軍人的樣子,軍官就得有軍官的做派,不要鞠躬,要敬禮,敬軍禮,對娘老子也得敬禮。魏富堂這一說,就讓許忠德想起了剛才外甥小三子,大約也是魏司令用「軍官的做派」調教出來的,橫著走路,張嘴就是粗話。

  兩個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孫營長就回來了,報告說,山上激戰已經結束,坡上躺了十幾個解放軍屍體,可能是路過時遭到了伏擊。魏富堂松了一口氣,說有人劫共產黨的道,是吃了豹子膽了,誰愛惹事誰惹事,跟咱們沒關係,咱們該幹什麼幹什麼。

  許忠德認為事情並不如魏富堂說得那樣簡單,那樣「跟咱們沒關係」。解放軍將中國大部分地區解放了,收拾西南一隅已成破竹之勢,魏富堂深居簡出,對個中情形還是看不明白。這件事看起來是個簡單的小伏擊,背後的含意卻非同尋常。解放軍是在青木川魏富堂的勢力之內遭到伏擊的,誰伏擊了解放軍並沒有人出來認帳,就像是幾十年以後國際流行的語言「承認對此事負責」,沒人負責,在你的地盤上就得你負責。魏富堂有武裝,魏富堂就脫不了干係,這位混沌的司令在這件事情上要說清自己並不那麼容易。許忠德把自己的想法對魏富堂說了。魏富堂沉吟半晌說,娘老子!這還真是個事兒!

  一團丁說,我們的人都窩在家裡,誰也沒有出門!

  魏富堂對孫營長們說,大夥可以作證,鳳凰山上的仗不是咱們打的,誰打的咱們也不知道。

  孫營長們紛紛賭咒發誓,說天塌地陷,這個活兒不是青木川人幹的!

  魏富堂讓人帶了十幾領草席上去,將那些兵埋了,著人作了記號,寫下了屍體特徵,自認為幹了一件善事。至少,這些舉動可以表明他跟共產黨不是作對的。以前他跟共產黨對著幹,跟國民黨對著幹,現在他不得罪共產黨,也不得罪國民黨……

  正如許忠德憂慮的,伏擊解放軍先遣小分隊,以後果然成為了魏富堂的罪行之一,魏富堂拿不出任何「與此事無干」的證據,能做佐證的是他的手下,而孫營長們被認為跟他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所說一概不能算數。魏富堂到最後也沒搞清楚是誰在他的地盤上打死了那麼多共產黨,將一個巨大的屎盆子扣在了他的腦袋上。

  憑直覺,許忠德隱隱感到這一切與山中那個神秘的「山鬼」有關。也就是說,在他和女子談話的時刻,他的周圍已經是網羅張開,劍拔弩張了。草叢裡,土丘後,無數黑洞洞的槍口安排停當,瞄準了這條山間小路。貪行早路,無意闖入埋伏圈的他,不但沒想到周圍暗藏的殺機,更沒想到他身後還行進著一支解放軍的小分隊。「山鬼」不是不殺他,是故意放他一馬,以給後面即將而來的獵物一個「安全」信號。無形中,他是被那個女子利用了。

  想到青木川還存在著另一個會說英語的山外女性,這真真的讓許忠德有些費解了。

  當然,最終這個縈繞在他心頭的謎還是解開了,是因了解放軍女幹部林嵐的死而解開的。還是施喜儒老秀才說得好,不義而強,其斃必速,世間的事,都是環環相扣的,逃不脫冥冥中的安排。用毛澤東的話說是世界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2

  回到青木川的許忠德最迫切的事是要去看謝校長,他要告訴校長自己回來的意思,還要告訴校長他在山上碰到了一個女子,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個女子英語說得跟校長一樣精彩,連罵人的話也是那樣地道直接。

  謝校長的英文是一流的,她把當地故事用英文給孩子們慢慢講出來,讓大家聽著很新鮮,很有意思。謝校長從學校一成立就抓學生們的英文。山民們不理解,他們說小孩子能把話說清楚就很不錯了,何必要學那不著邊際,不能當飯吃的鬼話?校長說學外語不是件急功近利的事情,不像農民種稻子,春天插下去,夏天就端上了飯桌,學習外語是個細水長流的過程,是厚積薄發的過程。多學了一門語言就多長了一雙眼睛,將來青木川的孩子們是要見大世面的,絕不會永遠窩在山窪裡當小長蟲……

  在女校長的指導下,青木川的學生個個能嘰裡咕嚕說洋話。雖然家長們不以為然,可是魏老爺支持,魏老爺說他領教過洋話的厲害,那是個殺人不見血的本事,會說洋話,就好比手裡有了杆快槍,走到哪裡都不會吃虧。青木川的娃兒哪個不學外語,就關他老子禁閉,三日不讓下田,看他還有啥子話說。

  魏富堂對校長教外語是極力讚賞的,有時候他像聽堂會一樣叫幾個孩子到他家去,讓學生們給他讀英文。魏老爺端著小茶壺歪在太師椅上半眯著眼睛聽,當然是什麼也聽不懂,可是那些陌生的語音組合讓他有種難以道出的滿足。他對傳令兵們說,啥子是洋貨,這就是地道洋貨!我魏富堂當年若有這本事,轆轤把教堂的神父便絕不會得逞!

  胡宗南路過青木川,魏富堂開招待會,沒叫戲班子唱秦腔,而是叫了學生來念英語。窮學生們光著腳片子站在花磚地上,個子高高矮矮,衣裳長長短短,滿臉菜色,滿頭蝨蟣,嘴裡說著標準英語,確是別有一番風情。胡宗南不是土豹子,胡宗南是黃埔軍校第一屆畢業生,蔣介石的嫡系,多次遊歷外洋,自然什麼都懂。山裡學生的不俗表現,當下把個西北軍政公署長官聽得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處。臨走給說英語的學生一人一支鋼筆,一人一雙球鞋,給富堂中學送了春夏秋冬四幅掛屏,屏上燒制著五陵春色、蜀江濯錦等圖案。胡宗南說山外大地方的孩子也未必能將外國話說得這樣標準,青木川孩子們的英文不比南京的差,這是魏富堂治理一方的功績。

  許忠德出去讀書,他英語發音、語法的純正,讓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們對這個山裡的農戶子弟刮目相看。許忠德知道,這得益于謝校長的嚴格訓練,謝校長是個高水平的英語教師。

  回到家鄉的許忠德被委任了主任,不再是鬆散的學生。在魏司令的辦公地,司令拿出一套軍服讓他穿上,他有些為難。魏富堂說他的話就是命令,別人他不管,他身邊的人物是一點兒不能含糊的,比如他的衛兵,個個裝備精良,忠心耿耿,要模樣有模樣,要個頭有個頭,不是一般烏合之眾;比如他的馬,是經過正規訓練,上過戰場,有實戰經驗的軍馬,他不騎那些拉車耕地的牲口;比如他的車,雖不長跑,也是擦得一塵不染,沒有半點兒毛病的美國好車;比如他的老婆,沒有一個不是溫柔賢惠的閨秀,拿出去,哪個都是頂尖的美人……魏富堂這一說,許忠德心裡更彆扭,他想,魏富堂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車馬老婆,當成了手使的東西。

  聽魏富堂的口氣,這身衣裳非穿不可,沒有商量的餘地。

  孫營長過來,不容分說,扒下他的長衫,把軍裝給他往身上套。他覺得像是在學校演戲,穿好戲服鑼鼓一響就要出臺表演,便十分的被動,十分的不自在……魏富堂站在旁邊,告訴他哪個帶子扣哪個環,是做什麼用的,高筒的靴子如何進腳才穿得順溜……他應承著,任著司令這裡那裡指點。穿戴完了,魏富堂圍著他轉了幾個圈,滿意地說這才像他的參謀主任,有這樣的主任站在旁邊才能托出司令的檔次。許忠德要將軍裝脫了,說要去看校長。魏富堂說這樣去見校長最好,讓校長看看他的「趙雲一樣的參謀主任。」

  魏富堂這招讓許忠德哭笑不得,但是他不能違了司令的命令,出了司令部低著頭往學校走。魏富堂在門口朝他喊,挺胸抬頭,小腿甩開,胳膊擺起來!

  他就抬頭擺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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