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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許忠德以為她聽不懂當地土話,改用官話說,莫不是謝校長的親戚?

  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將目光再一次投向穀底,投向許忠德身後的蜿蜒山路。一團霧氣,正由穀底升起,慢慢擴散開來,很快將山谷填滿了。

  許忠德看看周圍,視野範圍內只這個女子,並沒有其他人陪同,便說,這裡離青木川還有十幾裡,道上不消停,還是趕快走的好。

  女人如同沒聽見,用眼再一次上下掃蕩著許忠德。許忠德突然害怕了,他不能想像一個文弱女子在天剛亮的時刻,獨自站立山頂,身上不沾露水,鞋上沒有泥痕,沒有行李,沒有同伴,一副超凡的模樣。她究竟來自何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她在山巔難道僅僅就是為了觀山景,賞日出……

  許忠德決定儘快離開這裡,他小心地繞過女人,正準備往青木川疾走。背後的女人說話了,我讓你走了嗎?

  女人的聲音清脆中帶著威嚴,說的是跟謝校長一樣的官話。

  許忠德站住了。

  女子說,叫什麼?

  許忠德說叫許忠德。

  女子問,到青木川幹什麼?

  許忠德說回家。

  女子問,從哪兒來?

  許忠德說成都。

  女子說,這個時候往山裡跑什麼?

  許忠德說想家了。

  女子說,Idiot(傻屄)!

  作為大學生的許忠德,完全能聽懂對方粗野的漫駡,以他在成都的生活經驗,他知道任何時刻都不能和城裡人對抗,哪怕對方是個不起眼的城市乞丐,在勢上也能足足地壓過他。跟城裡人打交道,他學會了默默承受,以不言語來對抗著輕蔑和挑釁。現在他低垂著眼簾,恭恭敬敬地站立著,等待著接踵而來的類似Idiot的侮辱性詢問。

  女子再不理他,背過手去,在草叢裡走了兩步,用腳尖挑起一條細嫩的蝮蛇。蛇翻卷著白色的肚皮,醜陋地扭動著,黑紫的蛇芯子火苗一樣竄動。女人腳一抬,將蛇甩出一個優美弧線,掄下山坳。許忠德看得呆了,鋥亮的黑皮鞋,肉色的玻璃絲襪,襯著那條麻色蝮蛇,讓許忠德懷疑它的真實。但那的確是一條當地人稱菜花烙鐵頭的含有劇毒、脾氣暴躁的毒蛇,那只穿皮鞋的腳也的確纖細高雅,是城裡上層女人所專有的腳。這樣的腳,抖起只蝴蝶,抖起朵花兒,都不足為怪,偏偏的抖起條毒蛇!女人背對著他繼續看山,許忠德借機匆匆往山下走去,他想起了屈原《九歌》裡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子兮善窈窕」。走了十幾步回頭,看那女人已不見了蹤影,她的突然消失就如同她的出現一樣,離奇突兀,不可捉摸。

  許忠德從心裡泛起一種恐懼,從小在山裡生長的他自然深諳山間的種種神怪傳說,他甚至後悔將自己的名字輕易地向對方說出。青木川的人都知道山鬼常裝成美女模樣迷惑過路青年男子,索取姓名,晚上到家裡來呼喚著男子姓名敲門,被山鬼纏上,多難逃脫,因為山鬼是個很執著的東西。明代學問家王夫之對山鬼下結論說:「此蓋深山所產之物,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晝依木已避形,或謂之木客。」

  山裡人最忌諱的事情是遇到山鬼。

  許忠德是個知識青年,不信鬼魅,但他解釋不了眼前所見,顧不了許多,就算是真遇到了山鬼,也只好聽之任之了。許忠德加快腳步,向著青木川一路小跑,再不敢回頭。

  剛剛踏進青木川,身後鳳凰山方面就傳來激烈槍聲,許忠德驚駭地停住腳步,回身朝著山林呆望,他想不通,剛剛離開的那塊地界發生了什麼。

  聽到槍響,鄉親們紛紛從屋裡走出來,伸著脖子往鳳凰山方向張望。有的猜測是國民黨騎兵二旅在跟土匪交火,有的說是解放軍和國民黨在爭陣地,也有的說是土匪火並,也有的說是魏老爺的兵在跟解放軍打仗。

  魏富堂一身居閑打扮,穿著寬大的紡綢褲褂,坐在風雨橋頭,看營長孫建軍在河裡摸魚。魏金玉倚在橋欄杆上,半截身子探出去,在挑肥揀瘦地評論孫建軍逮到的魚。槍聲一響,魏金玉對橋頭的魏富堂喊,爹,山那邊響槍呢!

  魏富堂讓孫營長帶人去看看,鳳凰山出了什麼事。孫建軍光著腳跑上岸,糾集了幾個人就要走。魏富堂囑咐說,無論是啥子情況,都不要攪到裡頭,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孫營長說,曉得。

  魏富堂說,你得敬禮,回答「是」,「曉得」是啥子話!教你龜兒子多少遍了,老記不住。

  孫營長雙腿一併說,是!

  孫營長原名「小三子」,排行第三,家裡窮,魏富堂籌劃辦自衛隊,他跟著鞍前馬後地張羅,為的是能吃上一碗「上頭擱了漿水菜」的飯。魏富堂嫌小三子跑進跑出叫個「小三子」不鄭重,正好他也在籌劃建立軍隊,就將小三子叫了建軍。魏富堂一時興起,成全了一個時髦的名字「孫建軍」。「孫建軍」叫到了全國解放,叫到了「文化大革命」,叫到了改革開放,一直都非常的前衛,沒有過時之感。當年的小三子成了七八十的「三老漢」,名字卻依然年輕新潮,引領著青木川的幾個娃兒都叫了「建軍」。當然,娃兒們建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跟民團土匪全沒了關係,跟小三子的「建軍」也有了本質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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