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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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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的山路上,許忠德穿著長衫拿著雨傘,斜挎著小包袱,大步流星地走著。太陽剛剛冒紅,他已經攀上了鳳凰山山巔。五十多年後許忠德還記得那天的太陽是一下子跳出東面山峰的,那是一個瞬間,不是緩慢的過程。他還記得太陽出來的情景,刹那間大地一片金光,那光明來得突然迅速,讓人來不及思索,雖然腳下的峰巒大部分還在暗影中,但站在山頂的他已完全沐浴在陽光下,渾身上下金光燦爛,充滿了神聖。那情景,很像是他後來在「文革」期間看到的《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去安源》是當時一幅著名的油畫,大街小巷掛著,各家的屋裡貼著。無論走到哪兒,都能看到年輕的毛澤東穿著長衫,拿著雨傘,迎著太陽走在山的峰頂,腳下的群山還在沉睡,毛主席卻陽光燦爛,滿懷著希望和責任……每每看到這幅畫,許忠德都要在畫前停下腳步,滯留半天。他覺得,畫上的人物不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是他許忠德,要不,那景致那神情不能那樣一致,連那把傘和傘上的修補也一模一樣。這種感覺許忠德只能作為秘密壓在心底,說他跟偉大領袖一樣,或者偉大領袖和他一樣,都極其反動,讓人知道了是了不得的事。「文革」以後,《毛主席去安源》再沒人掛了,後來的年輕人也很少有人知道這幅畫。但是許忠德的箱子底還保留了一張,半張報紙大,印刷很粗糙,畫上頭有「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毛主席萬歲」的字樣,沒事的時候,他就拿出來看。他不在乎畫面的模糊,他的意念在畫的內容,他從來沒認為畫上的人物是偉大統帥,他認為那就是他自己,是1949年的自己。

  1949年,油菜剛剛結莢,在成都讀書的許忠德收到了魏富堂的一封親筆信。信是寫給青木川在成都讀書的子弟們的,意思說川陝局勢動盪,青木川戰略地勢重要,必定將成為兵家爭奪之地。為家鄉免於燹亂,魏富堂希望在外的學子們回到家鄉,輔佐他度過這一特殊時期,待局勢平穩,他保證大家再續學業。許忠德在四川大學西南角的小樹林裡給大家讀魏富堂的信,聽的人有的站有的坐。許忠德念完了信,沒人說回,也沒人說不回,就那麼僵著。

  許忠德看看大家,大家躲避著他的目光,誰都不敢說不回。他們在成都讀書、生活的一切花銷,都來源於魏富堂的贊助,憑他們的家境,靠他們貧窮的農民父母,永遠不可能提供他們到大城市念書的機會,僅憑這一點,他們對魏富堂的號召就應該唯命是從,不能抗拒。事情是明擺著的,不回,就意味著經濟來源的斷絕,沒有錢,在成都,別說上學,就是活下去也很困難;回去,回到那偏僻的山鄉去,重新為那重疊的山巒所擠壓好像已不可能。既然走出來了就走不回去了,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就是後來到了21世紀,那些走出大山到城裡打工的青木川後生,也沒見有誰出去又回來的。沒見過大世面便罷,見過了大世面那目光就大得青木川無法承載,裝不下了。

  那天在四川大學聽魏富堂號召信的一共九個人,決定回去的只有許忠德一個。有兩個說看看再決定,至於其他幾個,連考慮的餘地也沒有。他們說就是要飯也在成都要,回去跟著土豹子扛槍打仗,娶妻生子種莊稼,這多年的書難道白念了?在那次會議上,他們第一次將魏富堂叫做了土豹子,無疑的,他們認為自身已經脫離了土豹子的行列,成了有文化有知識的文明人。這樣說的時候,他們的心裡已經和青木川的這位民團司令做了徹底決裂。只是一念的瞬間,他們就找准了人生的立場和位置,並且將土豹子的資助拋之腦後,呈現出翻臉不認人的態勢。用不著為了誰的資助而聽命於誰,他們是有獨立人格的知識人,他們應該有自己的前程,有選擇的權利。到了這個份上,用不著再念著誰的好處而感恩戴德,翅膀硬了可以展翅高飛,翅膀沒硬也可以飛,只是高低遠近而已。幾十年後,在四川大學樹林裡碰頭的這幾個人很多都成了學問家,有的在國內甚有名氣,但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公開承認,自己是土匪供給出來的,也沒有誰再走進青木川靠近過那座半坡的孤墳。他們也說求學的艱難,那脫離魏富堂資助後極短暫的一小段窮困,被他們大大地誇張了……人的忘卻,有時候是故意的。

  許忠德決定返回青木川。許忠德想得很簡單,他是學歷史的,他深知中國的命運走到了一個非常緊要的關口,魏富堂的身邊急需要一個頭腦清醒,對時局有準確把握的人,否則這個看似精明實則混沌的半匪半紳,會以自己的性情把青木川推入水深火熱之中。許忠德不能自喻「明白人」,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國民黨無可挽回的末日,看到了胡宗南在西南西北擁兵自重,不會輕易退卻的局面,看到了魏富堂的猶豫和彷徨。在這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必定有大仗惡仗在川陝甘發生,他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的家鄉。

  許忠德喜歡歷史,對唐史尤為關注。在他的家鄉,在那些深山老林中,奔逃過三個唐朝皇帝,唐玄宗、唐德宗和唐僖宗,這是研究川陝地域的唐代歷史很有意義的一個部分,是一段空白。他在川大將來學有所成,回去要致力於這方面的考證研究,挖掘出歷史在山裡的存留,這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許忠德在回青木川之前,向學校請了假,說是家裡有事回去料理,事完了就回來,校方是准了假的。

  如果許忠德知道他這一走再也回不了四川大學,與他喜愛的唐史再也無緣重逢,以及由於這次回鄉給自己人生帶來的諸多變化、命運的諸多尷尬,也許他會是另一種選擇,大概他會和其他人一樣,永不回青木川,一直到死。也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唐史專家了,出席著各種學術研討會,被人們尊敬著,簇擁著……

  但是他回來了。

  他為這個決定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1949年在鳳凰山頂,拿著雨傘穿著長衫的許忠德遇上了一個人。

  那是個女人,穿著藍竹布旗袍,齊耳短髮,皮膚白皙,身材適中,女人站在山上用手搭在眉前正朝東望。女人迎著噴薄欲出的太陽和萬道霞光,光在她的周圍形成一道虛幻的光圈,她就站在光亮的正中。許忠德以為是中學的謝校長,緊走了兩步,想上去打招呼。女人聽見腳步聲,倏地轉過身來,一雙鳳眼警惕地盯著他,在那雙眼的注視下,許忠德有些站立不穩,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過了多少年,許忠德也忘不了那雙能穿透人心的眼,那是一雙犀利機敏,讓人無法抵擋的眼,十分的眼熟,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畢竟許忠德是在城市裡歷練過的,他穩住自己,用平靜的語氣說,你是哪一個?怎麼在這裡?

  女人並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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