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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魏富堂反復詢問兩個「學生」的模樣,要把學校的全體學生集合起來,讓解放軍辨認。馮明說這沒有任何意義,他剛才得到消息,劇社今天根本就沒有排練《白毛女》。

  男隊員說他們在路上明明是聽到了笛聲,吹的是「北風吹」。

  魏富堂氣惱地說,見鬼了!這事一定要查到底,弄個水落石出。

  馮明說,會唱《白毛女》的土匪還是頭一次遇到,我們的對手不簡單呢。

  晚上三營在戲樓開會,馮明檢討了自己的麻痹大意和輕敵。他說,這是一個設計很到位的下馬威,是經過精心謀劃的,對三營和工作隊來說,預示著形勢的複雜和即將開展工作的艱難,大家必須做好充分準備。

  有的同志提出魏富堂詭計多端,絕不會輕易交出武器,這事肯定與他有關,今天林嵐不遇上,別的同志也會遇上。

  會議做了決定,第二日將魏富堂上繳的槍支彈藥立即上運寧羌縣,魏富堂的自衛隊集中學習,接受政府改造。

  給魏富堂傳達了三營的決定,魏富堂表示堅決支持,沒有二話,只是對集中學習,不讓回家有些意見,說他的家屬正病著,他不能不回去看看。

  馮明問哪個家屬,魏富堂說是解苗子。

  林嵐身上許多地方在往下淌血,原來是草叢裡那些旱螞蟥在作怪。饑餓的螞蟥成群結隊地鑽進了她的衣服,進行了一場歡樂大聚餐。林嵐的全身,包括臉上www奇Qisuu書com網,都爬滿了螞蟥。線頭般細小的螞蟥,飽吸了血液以後,變得手指樣粗大,黑紫發亮,靠吸盤牢牢地吸吮著皮膚。貪婪的螞蟥,寧可身體被揪成兩截,頭部也要「咬定青山不放鬆」。這可苦了林嵐,在敵人襲擊下沉著應戰的她,這會兒被滿身的螞蟥嚇得眼淚劈啪往下掉。幾個女隊員圍著她,看著她那爬滿黑蟲子的身體不敢下手也無從下手。

  馮明說,哭什麼哭,這事交給衛生員,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衛生員說,揪不下來。

  馮明說,揪不下來也得揪!

  衛生員說他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傷號,滿身的黑蟲子。

  女隊員將一個當地女孩子推到馮明跟前說,這孩子說了,她有辦法。

  馮明回頭看了看這個毫不起眼的丫頭,他知道這丫頭和她的娘就住在文昌宮後頭,部隊駐進文昌宮,這女孩子就一直偷偷地觀察他們。馮明說,你叫什麼?

  女孩說她叫李青女。

  馮明說名字怎麼怪怪的。青女說是施喜儒老秀才給取的,青女就是仙女。

  馮明指著林嵐說,你有辦法?

  青女說,山裡人誰都會收拾這個。

  馮明說,那你就給她收拾,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青女問什麼叫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劉志飛說,就是不能讓我們的同志臉上將來落疤,這可是個演員。

  青女對付螞蟥的辦法很簡單,火燒赤壁一樣地燒。她把幹艾草點了,靠近螞蟥,一個個熏烤,螞蟥焦糊脫落,直挺挺地掉下來,發出一股焦臭。螞蟥脫落後的傷口,繼續流血,因為螞蟥的體液中有抗凝血基質,傷口要淌出螞蟥吸取的同量鮮血才能止住。青女在燒烤螞蟥的同時也燒烤了皮肉,疼得林嵐咬著牙渾身顫抖。

  青女一條一條地往下燒。當燒到第四十六個的時候,連青女也吃驚了,她說,身上著了這麼些螞蟥,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學校旁邊那片窪地螞蟥多得要命,連牛也不到那裡吃草,這位姐姐還往那裡邊趴。

  林嵐說,那種時候我哪裡還顧得上這個。

  青女說,那兩個來叫他們走的人不是學生。

  林嵐問她怎看出不是學生。青女說,他們穿著黃線襪子,胡宗南騎二旅的人都穿這種襪子,學生不會穿。

  青女無意間說出的線索立刻顯得無比重要,但很快大家又陷入迷茫。魏富堂和胡宗南關係密切,他的自衛隊裝備,不少也是來自胡宗南的提供,黃線襪子在這裡相當普遍。

  馮明讓大家提高警惕,密切觀察,特別是在魏富堂繳槍收編的關鍵時刻,更要依靠革命群眾,不能讓階級敵人鑽了空子。馮明說他瞭解了一下李青女,李青女給魏富堂當丫頭,有一肚子苦水,讓林嵐一定要做好李青女的工作,讓她成為青木川新政權的骨幹。

  青女對解放軍卻總有些若即若離,總像隔著什麼,聽到戰士們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許調戲婦女們」時,總有些若有所思。有一次她問林嵐,共產黨解放軍真的「不動女人」?林嵐說共產黨軍隊的紀律很嚴格,姦淫污辱女人是國民黨土匪幹的事情,解放軍不會幹。青女低了頭,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林嵐問青女怎麼對這個有疑問。青女說沒有疑問,她以前在山裡遇到過共產黨的軍隊。他們說了,「共產黨不動女人」就真的沒動女人。林嵐問青女在哪裡遇到共產黨軍隊,青女說在老縣城,離青木川不算太遠。林嵐問青女到老縣城幹什麼。青女說送大小趙回老家。林嵐把這件事看成了一件太普通的事情,再沒往下問,青女當然也沒有再往下說。

  青女是魏富堂家的丫頭,從魏家大院到文昌宮,雖然沒有幾步路,可她是不能經常回家的。那天正逢她回家看娘,就碰上了解放軍,這群無拘無束,樂樂呵呵的年輕的兵中還有長得很漂亮的女兵,讓她覺得這些女兵真是有福氣,比她青女的命好多了,同樣是女子,人和人竟是那般不一樣。她和娘的命都苦,五年前她父親給魏富堂往蘭州偷偷運大煙,走到鳥鼠山遭了劫持,幾十擔煙丟了還不敢聲張。魏富堂疑心重,總認為送煙的隊伍裡有內應,讓孫營長把事情問清楚。孫營長的辦法很簡單,把活著回來的人吊起來打,趕場時將這些人弄到橋上去,拴在橋柱子上羞辱。青女的父親送貨翻了把,有吃裡扒外的嫌疑,這在青木川是很丟人的事。青女的父親是個氣性很大又愛臉面的人,受不了這氣,投河自盡,丟下了青女和她的媽。

  孫營長孫建軍就是後來的三老漢,按這樣說他也是個有血債的人,處理的時候才發現孫營長屋裡窮得揭不開鍋,他娘餓得脖子挑不起腦袋。孫營長跟著魏富堂跑一天,能給他娘捎回一塊包穀饃饃,有了這塊饃饃他娘才能勉強活下去。孫營長給魏富堂當營長完全是為了吃飯,青木川老百姓幾乎所有年輕勞力都是魏富堂民團的兵丁。有上尉,有上校,有處長,有副官,官都不小,委任狀也有,大都是兼職,即閑了當農民,有事了拿起槍當兵。

  青女父親死後,魏富堂讓青女到魏家大院做工,當女傭,一年掙回一百斤谷米,養活她娘。青女給北院小趙當丫頭,後來解苗子來了,又伺候解苗子。

  林嵐們遭到襲擊那天,馮明和副營長劉志飛找林嵐談話。一進門,馮明便聞到一股很特殊的香味,循味看去,桌上擱著一碗荷包蛋,湯裡漂浮著幾根連須帶葉的綠。林嵐說荷包蛋是青女送來的,裡面的綠是細辛,細辛是鎮痛的特效藥,青女說她流了那麼多血,給她止痛的。劉志飛說,細辛荷包蛋,味道挺獨特。

  馮明讓林嵐把情況再仔細回憶一下,儘量不要落下任何一個微小細節。當他聽到敵人中有人說「要死的不要活的」時,他說,這人會是誰呢?

  劉志飛說,除了魏富堂指使的人還會有誰,他是怕我們把他的真面目認出來,所以要死的不要活的。

  馮明說,魏富堂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劉志飛說,讓我們站不住腳。

  林嵐說她聽聲音是個女的,是標準的官話。

  兩個領導一下都愣住了,事情的變化太出乎他們的預料,讓他們半天說不出什麼。馮明愣愣地看著那碗荷包蛋,陌生的氣味讓他糊塗,讓他理順不清,但是他清楚地記住了這股味道,一輩子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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