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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魏富堂大步向馮明們走來,老遠站定,敬了禮,後邊的衛兵也齊齊立正,靴子後跟一碰,行了持槍禮。

  行過禮,魏富堂和大家握手,熱烈而真誠,跟每個人握得都很用力,嘴裡說著歡迎解放軍進駐青木川,青木川人盼解放如久旱盼甘霖一類的話。馮明們向歡迎的人群和那些學生打招呼。老百姓們木然地站在歡迎隊伍後面,就像是看正月耍社火,熱鬧歸熱鬧,只是看看罷了。

  魏富堂說自衛隊的花名冊和武器彈藥清單已經列好,靜等馮明指示便進行交接,目前武器已經集中在辦公大院統一管理。自衛隊員多是當地山民,放下槍桿務農,拿起槍桿打仗,兩不耽擱,馮明要訓話,只要一吹號,他們是隨叫隨到的。馮明對魏富堂能夠積極與新政權合作表示贊許,說青木川能夠順利回到人民手中與魏富堂的深明大義絕對分不開,他希望魏富堂能繼續支持解放軍的工作,為當地革命政權鞏固做出貢獻。魏富堂一揮手,吹打更加熱烈,又響起鞭炮聲,學生們高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像當年歡迎國民黨縣長一樣也撒出了五彩紙屑,把解放軍的隊伍罩在其中。

  魏富堂將三營安排在他的辦公大院裡駐紮。辦公大院是緊靠魏家大宅而建的三進回形樓房,有寬大石頭臺階,房屋已經騰出收拾整齊,首長的辦公室也佈置完畢,寫字臺,轉椅,衣服架,筆墨紙硯;會客室裡有太師椅、茶几、屏風、痰桶;會議室裡鋪著藍布的長條桌子、板凳井然有序……魏富堂說他的辦公樓漫說一個三營,就是三個三營也裝得下。

  馮明他們沒住魏富堂的辦公樓,住進了文昌宮的廢棄殿堂。文昌宮在鎮子北面,正殿和大部分廡殿都已坍塌,剩餘幾間南房是當年施秀才教私塾的殘留。1945年以後鎮上辦起了新學校,私塾館就自動關閉了,房子空餘出來,被幾家寄放了牛,勉強遮風雨而已。文昌宮對面有戲樓,戲樓的房子相對完好整齊,就做了三營的駐地。

  當天晚上,魏富堂設了「迎風酒筵」,為三營同志們接風。魏富堂知道三營的人不會到他的大宅院來吃酒,就把酒席擺在鎮街飯館「青川樓」,特別介紹了「青川樓」的廚子張海泉是他特意從成都請來的,紅燒肘子做得很地道。魏富堂說,聽馮教導員的口音也是南方的,南方人愛吃大米,青木川的大米是陝南最中吃的,每年都要往漢中送……送給誰,魏富堂的話語適時打住,再往下說對他就不利了。馮明說初來乍到還是不要打擾地方,飯就不吃了,以後打交道的日子還長,難免還要麻煩魏先生,到時不要嫌煩就是了。魏富堂說,哪裡的話,教導員不來吃飯,倒顯得青木川人不懂禮數,對革命不熱情。

  馮明說,熱情不熱情不在一頓飯上。

  馮明不去,魏富堂也不再堅持。解放軍不吃他的「迎風酒」已在預料之中,吃不吃在人家,他不能不把事做到。

  三營的人自己起火做飯,到老鄉家買柴。給錢,老鄉死活不要,說魏司令說了,三營和自衛隊是一家人,都是保衛青木川的,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要錢。三營的人就宣傳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唱了「買賣價格要公平,公買公賣不許稱霸道」的歌。老鄉們聽了很新鮮,說無論是胡宗南的第一師還是國民黨的新九師以及騎兵二旅,用柴抓夫,從來是不給錢,沒商量的,共產黨和國民黨還真就不一樣。

  富堂中學兩個學生到文昌宮來,說是他們正在排練歌劇《白毛女》,讓解放軍過去指導一下。馮明就讓林嵐和一個男宣傳員去了,為防萬一,派了兩個戰士與他們同行。

  黃金義到文昌宮來向馮明彙報工作。黃金義是黨組織安排在青木川的青年教師,1948年來到青木川中學教授數學。組織上讓他利用校長謝靜儀的影響,做魏富堂的工作,不要跟著國民黨跑,主動繳槍,等待收編。

  黃金義談了沒幾句話,三營的飯還沒有做熟,學校旁邊的山坡上就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幾顆子彈打碎了戲臺屋脊上的花瓦,掉在院子裡。馮明讓劉志飛趕緊帶人出去查看情況,魏富堂匆匆跑來,說是附近土匪在作亂,他已經派一個排上去看了。

  黃金義說,魏司令來得挺快。

  魏富堂說他正在街上和弟兄們說事,還沒有回家,聽聲音,是學校那邊有情況了。馮明說宣傳隊的林嵐正是到那邊去了,學校學生們正在排戲。黃金義說學校今天為歡迎三營,把什麼活動都停了,現在學校裡沒有人。

  馮明明白是上了敵人圈套,趕緊讓隊伍採取行動,通訊員說副營長已經帶著人上去了。

  原來,林嵐他們跟著兩個中學生出了鎮街,沿著石階路往上拐,沒走幾步,遠遠地看見了學校的大門。學校大門關著,內中隱隱傳出了笛聲,吹的是「北風吹,雪花飄」的旋律。一群老鴰在門口的樹上起起落落,哇哇噪呱。兩個「學生」忽然撒腿就跑,一頭鑽進樹林,瞬間不見了蹤影。林嵐說「有情況」,話音未落山坡林子裡響起了槍聲,子彈打在他們腳下的石板路上,迸出了火花。林嵐們慌忙躲到一塊石頭後面,戰士用手裡的步槍還擊,卻無法發現躲藏在林子裡的敵人。林子裡的匪徒只是打槍,也不露面,密集的子彈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另一個男隊員是才從漢中師範參軍不久的學生,沒遇到過這陣勢,突遭伏擊一時慌了手腳,只顧把腦袋往石頭下頭紮。林嵐雖然沒有直接參加過戰鬥,畢竟是參軍幾年的老革命了,她掏出手槍,冷靜地瞅准機會向敵人還擊。敵人藏在幽暗的樹林裡,集中火力向著路邊石頭掃射。林嵐明白,他們只有保存自己,等待救援,才是正確選擇。這裡離三營駐地很近,同志們聽到槍聲,很快就能趕過來。

  襲擊者果然不想戀戰,他們居高臨下,要把林嵐們打死後儘快結束戰鬥。以他們的想法,在這條僻靜的無遮無攔的小路上襲擊解放軍是太簡單的事,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他們忽略了路邊這塊石頭,致使石頭成了林嵐們的掩體,於是他們在樹林的掩護下開始向兩側迂回。

  槍彈由側面打來,石頭後面的躲藏變得無意義,形勢變得越發嚴峻。聽得見匪徒們興奮的嗷嗷喊叫,亂哄哄的聲音中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指揮,「要死的,不要活的!」

  石頭後的男隊員嚇哭了,說他沒想到會這麼早就死,他根本就沒活夠。子彈擊掉了一塊岩石,崩起的石塊打在他的臉上,血立刻流了下來,蓋住了他的眼睛。他以為自己死了,噌地一下跳起來,向著旁邊的灌木叢猛跑。林嵐沖過去,一把將他撲倒,就勢一滾,滾在一處低窪的草叢裡。子彈嗖嗖地從頭頂飛過,逼得她把腦袋伏在潮濕的青草上,不敢動彈。草的清氣裹著火藥的氣味鑽進了她的鼻子,她想打噴嚏,卻打不出。一隻土黃色的旱螞蟥沿著草莖悠了過來,毫不猶豫地攀上了她的手臂,緊接其後的是三隻、四隻……隨同旱螞蟥而來的是更猛烈的槍彈,是向她埋伏地點的雜亂奔跑。林嵐想,這回革命是真的到底了。

  三營副劉志飛帶著部隊很快趕來了,幾顆手榴彈向林子裡甩過去,轟轟幾聲沉悶巨響。魏富堂的自衛隊也來了,襲擊者飛快撤離,如夏日的一場暴雨,雨過天晴,土匪們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謐的山鄉傍晚,夕陽西下,萬點霞光,絢爛的晚霞將周圍的山色點綴得色彩繽紛,山中傳來歸圈牛群的叮噹聲,通往學校的路上有幾朵野花在靜靜開放,溪水唱著歌兒向山下流淌。林嵐呆呆地站在路邊,如果不是還沒有散盡的硝煙在林間纏繞,如果不是同伴的臉還在流血,她不會相信剛剛在這裡發生了一場突襲,一場生與死的較量。

  魏富堂緊張而不安,在青木川境內襲擊解放軍這是第二次發生了,鳳凰山劫殺解放軍小分隊的案件還沒有告破,今天,又出了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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