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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張保國說,劉大成大煉鋼鐵時死在了小高爐前,腦溢血,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半塊鐵鍋。

  馮明說,武裝委員萬至順呢?

  張保國說,「文革」時候上吊死了。

  馮明說,鋤奸委員沈三娃還在嗎?

  張保國說,90年代跟著女兒到深圳去了,一直沒有消息。

  馮明說,怎的都死了!

  馮明還想說,魏富堂這邊的可一個個活得都挺旺,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孫子都當了縣長了。話到嘴邊終是沒說,畢竟不像領導幹部的語言,也太沒有政策水平。許忠德是個聰明人,窺出馮明的心態,解釋說,人命掙不過天,死生有命,該撒手時便要撒手。魏富堂手下七個校級軍官,六個都不在了,只有在下還老不死地賴在人間,白白浪費糧食。

  張保國說,除了武裝委員萬至順以外,其他積極分子都是壽終正寢的,要活著,該有百多歲了。就目前,整個青木川地區,還沒有發現過百歲老人,百歲以上的老樹倒是不少。

  馮明一算,也確是,劉大成當分地委員那年快六十了,再結實的身板也活不過一百二去。那時候馮明在他們當中算是最年輕的,最年輕的也快八十了,歲月不饒人哪。他真切地感到回來得太晚了,該見的一個沒見著,失去了再次踏上青木川的意義。他應該早來,至少提前二十年來。可二十年前他正忙,跑了許許多多的地方,包括外國。青木川這個山區小鎮從沒進入過他的視野,不知是青木川把他丟了,還是他把青木川丟了。張保國看馮明有點兒失望,補充說,在座的幾位是青木川年齡最大的,還有一兩個,腦筋不好使了,已經認不得人了,沒有叫,還有一個趙大慶,起不來炕了。

  馮明想了半天,想不起趙大慶。三老漢提醒他說,趙大慶是生產委員,土改時家裡窮得叮噹響,連件像樣的農具也沒有,是赤貧。

  馮明問趙大慶怎的起不來炕了。三老漢說老的,趙大慶八十五了,秋天去撿戲樓的爛磚,腳被紮了,爛了個大窟窿,一直收不了口。

  許忠德對張保國說,那個爛瓦礫場早晚是個禍害,不少人在那兒刨磚撿木頭,那些雕花的木隔扇引得山外的文物收購販子來了好幾撥,一對木楹聯讓承包他爸賣了兩千五百塊,竟然沒人提出異議,這絕對是國家資源的流失。

  魏漱孝說,楹聯上的字是施秀才寫的,誰見了誰說寫得好,刻得也好,正面看,字朝外凸,側面看字朝裡凹。

  馮明對這個戲樓有印象,過去召集全鎮開會、演戲、比賽唱歌都在那裡。戲臺對面是文昌宮,戲樓搭得很考究,青石高臺,雕樑畫棟,飛簷斗拱,兩邊柱子上有對聯:

  堂虞之世斯為盛鳳凰在鄉好有音

  許忠德說上屆政協會上他就提出文昌宮的戲臺快塌了,西南角頂棚已經露了天,雨水順著牆往下流,夏天豪雨一來,整個頂就得壓下來。結果呢,還沒等到雨來就塌了,到今天也蓋不起來,早點兒補救何至於此……

  馮明說他想看看塌了的戲臺。

  許忠德說,你是應該到那兒看看。

  文昌宮是馮明記憶深刻的地方,忘了哪兒也不能忘了戲樓。那年他帶著三營,最初進入青木川,落腳點就是文昌宮的戲樓。他們到達的時候是傍晚,國民黨胡宗南騎兵第二旅一個分隊剛剛撤出不久。這支國民黨隊伍是聽到解放軍南進青木川,一夜間逃竄的,走時匆忙得連掠搶的財物也沒有拿完。這個分隊在逃竄前發生了嚴重分裂,一部分追隨胡宗南奔西南去了四川;一部分化解在秦嶺山中落草為寇,給後來的剿匪工作帶來很大麻煩。

  馮明和他的三營對進入青木川是做了充分準備的。這裡群眾工作薄弱,情況複雜,雖說有地下黨在活動,但身份並沒有公開。地主惡霸魏富堂擁兵自重,明裡擁護解放軍,表示願意和共產黨合作,繳械投誠;暗裡與杜家院、趙家壩、姚渡、廣坪的地主武裝勢力聯合,自命寧西人民自衛隊總司令,企圖負隅頑抗,抵禦紅色政權。

  為了便於開展群眾工作,三營抽調了部分指戰員組成三十人的武裝工作隊,又從師裡撥調出幾名文化骨幹,一同進駐青木川,林嵐便是其中之一。

  他記得那天下午,他們從回龍驛出發,太陽落山便過了石門棧道,剛下到山谷,就聽到青木川方向鑼鼓聲聲,軍樂齊鳴,熱鬧非凡。隊伍走出山口,馮明們看到路邊擺了黑木條案,擱了茶水糕餅,樹上拉著「歡迎解放軍進駐青木川」的橫幅標語,不少富堂中學的學生,舉著旗子,在老師帶領下喊著口號。一幫穿著戲裝的人站在道路兩旁,做出各種歡迎姿勢,滑稽又怪誕。副營長劉志飛看了說,連天官蟒、紫霞帔都穿出來了,歡迎規格還蠻高的哩。

  馮明讓大家沉住氣,冷靜處事。

  魏富堂在條案前頭站著,黃將校呢軍服,高筒馬靴,紮著皮帶,別著精緻小手槍。後頭跟著六個衛兵,一色的美式裝備,威武嚴肅。

  劉志飛悄聲問馮明,魏富堂這是什麼意思?

  馮明說,在向我們示威!

  劉志飛說,哪裡是繳械投誠,分明是大布雄威,給解放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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