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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為了女人也罷,為民除害也罷,反正魏富堂犯了命案,在青木川待不下去了,他拿了魏文炳的槍,半夜逃出了青木川,直奔廣坪,讓他姐夫幫助藏匿。半道上,老烏和十幾個貼己弟兄追隨而來,他們說青木川沒了魏富堂,群龍無首,日子便沒了奔頭,要走大家一起走,生生死死捆在一塊兒。危難時刻顯真情,魏富堂當下就和大夥結拜了弟兄。沒有血酒,十幾個人對著棧道的石門磕了頭,磕過頭就是門內弟兄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也不許背棄誰。

  老烏說不能去廣坪,那兒的目標太大,是誠心給警察局長為難呢,不如往官府顧及不到的地方跑……十幾個人在路邊林子裡正商量,偏巧漢中軍閥吳新田給西安軍閥劉鎮華送禮的馬幫從山路走過,一隊騾馬丁兒當兒地慢慢走過來,押運的人好像困得厲害,扛著槍邊走邊打瞌睡。

  也沒有誰招呼,沒有周密設計,門內的弟兄們很自然地進入了角色,路走到這一步,他們想幹,能幹,而且也願意幹的只有這個,劫!馬幫在明處,他們在暗處,吳新田的馬幫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為了安全他們選擇黎明時刻上路,偏偏的就在黎明時刻,他們在險惡的石門棧道遭到了劫持。魏富堂憑藉一支槍十幾個人,打了幾槍,一陣呐喊,烏合之眾的馬幫竟然丟下東西落荒而逃。

  輕而易舉的收穫讓魏富堂們興奮,敢情當強盜竟是這樣簡單,痛快!

  天明了,一看劫下的東西,是十擔大煙。

  魏富堂們不敢在陝西省內停留,立刻帶著收穫南下廣元,躲避風頭。廣元是四川與陝西的邊界,兩邊政府的力量在這裡都顯得鞭長莫及。舊時的廣元,三教九流彙集於此,青、紅幫,袍哥、甚至河南的紅槍會在此都有顯露。四川歷來是袍哥、土匪、濫兵的天下,廣元更是一個以煙、槍出售為中心的地下市場。

  魏富堂扮做生意人,帶著人和貨住在嘉陵江邊的客棧裡,客棧後門通江碼頭,江裡有來來往往的船,順水而下可直達重慶;客棧大門面對川陝大路,南通成都,北達寧羌,西至徽縣,可謂四通八達。魏富堂從客棧的後窗戶,遠遠地能望見江對岸的皇澤寺。沿著山崖而建的廟宇,氣勢恢弘,威嚴壯觀,山岩上鑿出的高大佛像,綠樹間繚繞的香煙,臺階上熙攘的男女,都讓魏富堂無比羡慕,無限憧憬。這個廟宇是武則天的家廟,裡面有則天皇帝的坐像,據說是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樣的。魏富堂不知武則天是什麼人,但是他知道廟裡供奉的是個女子,一個和劉二泉完全不一樣的女子,那個受人香火的女子多少讓他有些著迷,讓他覺得天底下最有見識,最有本事的應該是女人,男人其實什麼也不是。

  廣元城裡那些繁華店鋪,美妙吃食,新奇穿戴,都是山裡所想像不到的,跟這裡一比,青木川除了山大,真是土得厲害。廣元的一切對魏富堂,對十幾個山裡後生充滿了極大誘惑和吸引,但是魏富堂有話在先,不許他的弟兄們走出房門半步,誰不聽話,莫怪他手裡的槍不認人。

  老烏負責聯絡,老烏心細,在他的周旋下,大煙順利出手,收穫三萬塊大洋!

  魏富堂們輕裝撤離廣元,躲藏在陝西佛坪縣都督門,這裡是古儻駱道上一個荒廢的驛站,周圍都是原始森林,往南八十裡是華陽古鎮,往東八裡是佛坪縣城。不久,老烏將幾捆槍支從廣元運到都督門,十幾個人迫不及待地拆開捆紮的草包,都是藍旺旺的精良好快槍,當下一人一杆背了,心裡一下踏實了許多。老烏給魏富堂買了一把歪把擼子,魏富堂十分喜愛,日日夜夜地掖在褲腰上,絕對有著首領風采。

  一支土匪隊伍就這麼拉起來了。

  十幾個人畢竟勢力單薄,後來魏富堂投奔了王三春,著著實實跟著王三春幹了幾年。這幾年的土匪生涯,為他的經歷抹上了難以洗清的黑。

  王三春在民國史上是很有名的大土匪,馮小羽在查詢王三春資料時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地區檔案館裡有關王三春的材料有幾個大卷宗,鎮巴縣政協還編撰了王三春的年譜,全是殺人放火的惡行。

  王三春是四川平昌縣人,農民出身,讀過書,好鬥性狠,在鄉里打架,殺人放火而拉杆子造反。帶著人來到了陝西漁渡鎮,先殺了區長王應欽,第二天又搶了集市,從此就在陝南落腳。他受過國民政府招安,當過「川陝邊遊擊司令」,卻一直堅持自己的原則「受招不受編」,「受調不受編」。這種思想多少也影響了後來的魏富堂,使魏富堂與國民政府一直呈對立狀態。王三春是個典型的職業土匪,他提出「活捉國賊蔣介石」的口號,自命「陝南剿匪總司令」,曾計擒大土匪羅玉成,跟紅四軍打過仗,跟國民黨頑強對抗,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怎樣的一副臉譜,實在是花哨得難以描畫。王三春活動範圍擴展到陝西二十多個縣,武裝力量有四個團,五千餘人。他的權力大到自己委任縣長,設立稅收局,收來的錢全部是自己的開銷。在他的老巢鎮巴縣,他有一套完整的設施,成立了八大處:軍需處、服管處、醫務處、軍械處……有造幣廠,邊棚營,兒童連,鐵血營,成立了「中華救民鎮槐黨」,請來了南京武術學校的教練,教他和他的老婆們練武術,儼然是個獨立王國的建制。「剿匪司令」本人就是個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大土匪,這也堪稱民國的笑話。民不堪其擾,蔣介石下令:「川陝甘軍事餳,邊境駐軍切實嚴防,以免竄擾。」針對的就是王三春。抗戰爆發後,蔣介石派代表來收編王三春,王三春對代表說,蔣介石沒資格管我,我不願意享他的福,他那個青天白日底下有個鬼,我要捉他的鬼。紅軍要借道陝南,北上抗日,受到王三春一個營兵力的阻截,交戰地點就在回龍驛,指揮是魏富堂。

  王三春的鐵血營是匪幫中最兇殘的一股勢力,鐵血營內每個匪兵的待遇都是排級,鐵血營是王三春禍害老百姓一杆得力的快槍。談到鐵血營自然就和魏富堂連在了一起,魏富堂是鐵血營營長,這個職位讓他在以後的交代中有著諸多不能推卸的血案,成為他重要的罪證之一,也是他被槍斃的原因之一。

  其實也有些事情和魏富堂沒有關係,但是賬卻直接地記在了他的頭上,讓他有口難辯,也就不辯了。比如鎮巴街上佘家媳婦說,明天打春了,要給女兒黃花買個餅吃呢,孩子饞餅饞得不是一天了。

  這話被王三春聽到,心內彆扭,他忌諱「打春」的話。第二天,佘家媳婦在街上剛買了餅,還沒交到女兒手裡,就有鐵血營的人從後頭捅了一刀,手裡的餅滾了很遠,一直滾到坡底下。小姑娘黃花只顧追那餅,趕回來娘已倒在血泊裡。餅還是熱的,她讓娘趁熱吃,娘已經不會說話了。光天化日下,眾目睽睽中的殺戮,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避諱,鐵血營的人殺人就是這般的了當直截。女孩的父親趕來,大罵王三春,大罵鐵血營的魏富堂,被周圍人制止,於是老佘帶著小女兒隱姓埋名,逃往他鄉。解放以後的揭發控訴中,這個叫黃花的女子指名道姓提的是王三春和魏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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