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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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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小羽在查閱檔案資料時,魏富堂的一段口供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對轆轤把教堂的洗劫。馮小羽以她的文化意識,敏感地覺出,這次普通的打劫,在魏富堂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魏富堂在這段交代中,用了幾個「第一次」的字眼,不是第一次殺人,第一次搶掠,是第一次見到,內容包括桌布、刀叉、風琴、電話等等。就是說在那次打劫中,現代文明的衝擊以及文化細節產生的魅力,使土匪魏富堂對自己的追求,甚至對自己的生存方式產生了懷疑,這是作家後來的總結。

  在魏富堂的土匪經歷中,那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打劫,不值一提。但是魏富堂卻把它單獨提了出來,作為一件事情交代,交代雖然比較簡單,但馮小羽卻從簡單中捕捉到了十分微妙的內容,「knife、fork、藍眼睛、風琴、電話、汽車」,幾個單詞清晰地勾勒出了當時的情景。

  魏富堂沖進教堂的時候,意大利神父正在餐桌前優雅閒適地用餐,盤子裡新烤的羊角麵包,玉米奶油湯散發出陣陣熱氣。混血小修女艾米麗在旁邊小心伺候著,艾米麗的身世有些曖昧,轆轤把教堂附近村莊常有長得很美麗的混血孩子出現,艾米麗是其中之一。艾米麗一出生便不被她的家庭接納,被悄悄送到教堂鐘樓的樓梯口……敲鐘的解老漢發現了這個孩子,收養了她。解老漢的老伴說這是一棵串了秧的苗子,就苗子苗子地叫,神父給取了個正式名字叫艾米麗。艾米麗有著東方人的身材氣質,西方人輪廓分明的臉龐,黃頭髮,藍眼睛,一雙眼睛藍得清澈純潔,誰見了都忘不掉。解老漢說艾米麗是天使,混血的天使。

  那天的陽光、鮮花、白桌布、閃亮刀叉和桌邊站立的小天使,構成了一幅早晨靜謐的圖畫。魏富堂進來的時候首先映入他眼簾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寬展的教堂裡槍聲不斷,神職人員們四處逃竄,匪徒們將銀制器皿和值錢東西往口袋裡裝,將神像打碎,扒女信徒的衣裳往柱子後頭拖……神父無疑聽到了外面的響動,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對著滿面殺氣的魏富堂,還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站起來做出了擁抱的姿勢。那一刻魏富堂有些失神,房中的佈置和陌生氣氛令他驚異,神父的從容和友好令他不解,他甚至忘了自己幹什麼來了,他面對的究竟是什麼。魏富堂看到了神父的早飯,那絕不是簡單的菜粑粑,不是一般的包米糊糊,那形質氣味於他都是陌生。他問那兩把閃光發亮的東西是什麼,神父說,knife,fork.

  於是,在魏富堂完全空白的外語知識中,牢牢地記住了knife和fork。儘管他到死也不知道這兩件東西的漢語名字是刀和叉。他在神父的指引下還見識了冰箱、風琴,神父用指頭靈活地彈出幾個音符,恢弘而廣遠,日後他的神經發出一陣戰慄。神父告訴他,這是天堂的聲音。這聲音讓魏富堂著迷,那是和鑼鼓鞭炮完全不同的聲響。魏富堂指著電話問神父,這個幹什麼用的?神父說說話用的,說著給魏富堂做了示範,神父撥通了他的軍隊朋友,用英文說這邊遭到土匪襲擊,請求派軍隊來。魏富堂被神父矇騙了,在他欣賞那些洋玩意兒,包括艾米麗那雙藍眼睛的時候,軍隊包圍了教堂。軍隊是坐汽車來的,汽車的速度之快,非馬能比。雙方激戰在教堂裡的時候,魏富堂才如夢初醒,他著實領教了電話、汽車、洋話的厲害。王三春沖進來毫不猶豫地打死了神父,將槍對準了艾米麗,孩子清澈的藍眼睛哀求地注視著魏富堂,魏富堂推開王三春的槍口,槍打在廊柱的雕塑上,天使的腦袋被打成了碎片。

  艾米麗借機會跑了。

  洗劫轆轤把教堂,由於軍隊介入,王三春的損失慘重。土匪沒有正面和軍隊作戰的經驗,進入教堂的百十人中,活著沖出來的竟沒有十分之一。王三春將打劫的失敗歸結于魏富堂的遲疑和輕信,歸結於他的軟弱和好奇。

  那次打劫是他們彼此分歧的開始。

  魏富堂總是不能忘懷教堂的早晨,不能忘懷那些從未見識過的新奇,那樣的日子應該是神仙的日子,遠比劉慶福、魏文炳們的日子美好,比土匪的生涯美好。神父對著筒子說幾句洋話,那邊汽車就拉著兵來了,神奇得不可思議,世界上他不知道的東西太多,憑他的腦袋想都想不出來。土匪搶錢算什麼本事,將那電話、汽車、洋話都使喚了才是本事!

  追求現代文明的萌生,使得魏富堂的人生思路漸漸游離于土匪隊伍,後來和朱美人的邂逅,使他的生活道路徹底發生了改變。

  魏富堂的交代材料裡沒有朱美人的細節,有關朱美人的記錄幾乎是空白,但是在馮小羽的調查中,在華陽古鎮,至今有關他們的傳說還頗具戲劇色彩。他們相遇的戲樓還在鎮中巍然站立,油漆彩繪,光彩遠勝當初,逢有集會,各地戲班仍舊在此展露才藝,只是在那光彩陸離中,再不見了朱美人。

  華陽鎮舊有三台寺,極大,高低三層,占地數百畝,有打馬關廟門的說法。三十年代中期在三台寺一次普通廟會上,有過一出比戲文還精彩的戲,至今還為當地人津津樂道。那天戲臺前人山人海,這是周至秦腔班子在華陽進行的最後一場演出,散戲之後,女主角朱彩鈴將被駐防王總辦收為第某房姨太太而留守華陽。王總辦所駐地域都有夫人留守,人稱王總辦為三不知總辦,即不知自己的錢有多少,不知自己的兵有多少,不知自己的老婆有多少。總辦有特權,說了戲班的人要不答應親事,誰也別想活著走出華陽。朱彩鈴當然不幹,彩鈴的叔叔勸慰侄女說,戲子的命運多是如此,能當有錢人的妾就不錯了,讓朱彩鈴認命。朱彩鈴認命,戲班的人可以拿到三百大洋,十幾個人將這錢分了,保全性命各奔前程。

  那天,朱彩鈴是哭著上場的。

  鑼鼓響起,臺上穆桂英和楊宗保激戰正酣,人們看得如醉如癡時,魏富堂和王三春殺進城來,華陽鎮內雞飛狗跳牆,立刻亂了。看戲的王總辦聽到槍聲,起身掏槍,要指揮軍隊還擊,還沒鬧清楚土匪從哪兒來,就被魏富堂一槍擊斃在台腳。朱彩鈴心內大快,不由得對開槍的人多瞄了幾眼,竟是眼熟得很。臺上的楊宗保、楊六郎、老太君全跑得沒影兒了,只一個美豔無比的穆桂英呆立其上,穆桂英的戲裝在陽光下流光溢彩,頭上的兩根雉雞翎使她那張粉臉俊秀英氣,魅力無比。魏富堂一眼就看上了穆桂英,他覺得,他的女人就應該是這樣,美麗英武,豪氣沖雲。穆桂英見魏富堂看她,並不膽怯,花槍往身後一別,蘭花指沖著魏富堂一點說,嘟!來將報上名來!

  魏富堂一樂,雙手抱拳說,末將魏富堂是也。

  穆桂英將槍一端,橫著走了三步說,呀呀呸,什麼末將,我想起來了,原來是(game.mihua.net)青木川光屁股騎驢的新郎……

  看首領和臺上的女戲子鬥嘴,鐵血營眾弟兄也樂得站在旁邊跟著起哄。

  魏富堂對穆桂英說,他們都跑了,你為啥子不跑?

  穆桂英頓時淚光瑩瑩說,我沒處跑。

  魏富堂說,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穆桂英說,你不會殺我。

  魏富堂說,那不見得!

  穆桂英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魏富堂說,那你跟我走。

  穆桂英說,跟你走就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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