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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沒出三天,魏富堂就賣了劉家的牛。賣的時候也沒告訴劉慶福,人家拉牛來了,老頭子才知情,橫在圈門口不讓拉,嘴裡罵遍了魏富堂的祖宗八輩,被魏富堂拽到了糞坑沿子,聲稱,只要再吭一聲,就將他踹下去。沒過幾個月又賣了劉家的水田,劉慶福眼睜睜看著魏富堂從老婆手裡搶過地契,自己坐在椅子上竟動彈不了,一口氣沒上來,栽在飯桌上,咽氣的時候嘴裡還有半口飯沒咽下去。

  劉慶福一死,放出去的高利貸被魏富堂重新認定,還本不還息。老烏他爹借了劉慶福十塊大洋,利滾利已經到了三百,愁得烏老漢恨不得上吊自殺,是劉家姑爺將二百九全免了,烏老漢感激得想給新姑爺磕頭。

  人們說,劉慶福積怨太多,該著走這一步。

  慢慢地,魏富堂周圍有了一幫肯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弟兄,老烏自然是其中之一。

  魏富堂用手裡的錢開始做買賣,還是做油的生意。跟他軟弱的爹不同,他不在廣坪躉油,而是直接上漢中,中間少了一道手,就多賺一筆錢,不光做菜油生意,還做燈油買賣。吃油,點燈,家家必需,是個萬年長的買賣。魏富堂做生意頭腦靈活,膽子也大,叫上屋裡老大、老二,跟著他一塊兒販油,一個在漢中坐鎮,一個搞運輸,一個在青木川地區出售,再加上他那幫弟兄,生意很快紅火起來。沒兩年,魏富堂的爹娘堂而皇之地住進了劉家大屋,此時的魏富堂真正成了一家之主,除了對外還頂著劉家上門女婿的名分外,內裡一切全變了。秀才施喜儒托著水煙袋站在自家門前,看著魏家正在新起的大屋說,魏家老三還得發,不因別的,就因屋的位置建在了鳳凰的背上,占盡了青木川的風水,人家要騎著鳳凰飛呢。大夥都信施秀才的話,施秀才是青木川的大學問,誰家添了兒女,都要很正式地把施秀才請去,請秀才給取個吉利富貴的名字。正因了如此,青木川無論貧富貴賤,孩子們的名字便都很有文化,論輩分按字排。施秀才對給老魏家幾個孩子取的名字一直很得意。老三魏富堂,他的兩個哥哥叫魏富貴、魏富成,滿堂富貴天促成,魏家的發展和他給取的名字有著絕對關係,以賣油的老魏那點兒根底,給孩子取不出這樣承接天意的好名字。

  應了施秀才的話,魏家的新屋沒蓋多久,魏富堂的大姐魏富英就出嫁了,嫁給了廣坪的李天炳。李天炳是獨子,在縣城給縣太爺做秘書,李天炳在城裡納了妾,隨在身邊,那妾因出身不太光彩,也不敢往家帶,沒有李家媳婦的名分。李天炳老家的母親還在,需正兒八經娶個媳婦伺候老娘,也需要個明媒正娶的夫人主持家務,迎娶新婦便要由母親做主。李天炳選了幾個姑娘母親都不滿意。不是嫌刁就是嫌笨,事情就擱下了。有一天李天炳在縣城和魏富堂喝酒,得知魏富堂有個姐姐,賢惠聰明,就有意求親,魏富堂說這是他姐的事,他拿不了主意,他爹娘也拿不了主意,得他姐自己拿主意。李天炳也說,雖然是他娶媳婦,他自己也拿不得主意,一切都得聽他娘的。就這樣,在魏富堂和李天炳的安排下,魏富英上了一趟廣坪,到老李家給老太太送供佛的清油。李老太太一見到魏富英,喜歡得不行,當下把個玉鐲子套在姑娘的手腕上。老太太特別欣賞魏富英那條油汪汪的黑辮子,欣賞她的圓屁股大奶子,說是天生的一副子孫娘娘相,有了這樣的媳婦,他李家不愁後繼無人,連兒子問也沒問就給定下來了。正月放定,二月娶親,吹吹打打十幾裡山路,風風光光,魏富英由青木川嫁到了廣坪。人說魏富英是沾了她兄弟的光,沒有魏富堂作伐,讓他姐姐送油,就沒有後來的李門魏氏,沒有李家虎狼一樣的七個兒子。

  當然也沒有魏富堂的命喪黃泉。

  在魏富堂漸漸嶄露頭角之時,有一個人對他的本質看得最清楚,那就是劉二泉。劉二泉雖然病入膏肓,心裡卻明鏡兒似的清晰。她極清楚,魏富堂的發展是利用了劉家的資本和根基,父親氣死,母親瘋癲,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生了褥瘡,流血流膿,散發著惡臭,活著已經和死沒有什麼區別。魏富堂的家人全住在新屋裡,反客為主,哪裡是入贅,分明是巧取豪奪。魏富堂為了遮人眼目,一直和劉二泉在一個房間睡,晚上回到屋裡,面對劉二泉,他那副冷酷無情的嘴臉便毫無掩飾地暴露出來。從入贅劉家那一天起,魏富堂從沒碰過劉二泉一下,用他的話說,劉二泉是「一塊爛肉」,他有耐心等著這塊肉一點點爛完,直至被蛆蟲吃盡。晚上睡覺,魏富堂在床外側掛個邊,離劉二泉遠遠的,睡一宿連身也不翻。劉二泉奇怪,縱然自己有病,引不起男人的興趣,但這個男人能夜夜掛在床邊,一動不動一睡數年,也是功夫。

  早晨起來,魏富堂看著咳嗽不止的劉二泉,淡淡地說,還沒有咽氣麼?

  劉二泉說,你等著吧,我死不了。

  魏富堂說,你這個樣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劉二泉說,我要看著你怎麼把姓劉的家變成姓魏的。

  魏富堂說,你要有耐心活著,你就看,不要早早就當了死鬼。

  劉二泉說,當了鬼我也是厲鬼,讓你不得好死。

  魏富堂說,一個半死的人了,還這樣的咬牙切齒,你死了還不得老子去埋,把老子惹惱了……眨眼的工夫就送你上路。

  行將就木的劉二泉絕不甘心就這樣稀裡糊塗地退出人生舞臺,她的身體和她的性情出現絕對的分裂狀態,這讓人不能理解。她苟延殘喘地拖延著生命,拖延著對魏富堂的仇恨,等待著惡有惡報奇跡的出現。

  半條腿踏進閻王爺門檻的劉二泉一直到死還是個黃花閨女。這個難堪的秘密當然也只有魏富堂和劉二泉知道。相反,廣坪的魏富英倒是應了「子孫娘娘」的稱號,轉過年正月就開始生,一年一個,足足為李家生了七個兒子。魏富英是個福星,自進了李家門,丈夫李天炳開始官運亨通,當上了寧羌縣警察局長,權力立刻炙手可熱。七個兒子中,魏富英最疼愛的是老五李樹敏,李樹敏人稱李五少爺。五少爺秀氣文靜,聰明伶俐,寧羌縣第一高等小學畢業後考上了寧羌一中,學習優秀,畢業後當了小學校長。李五少爺喜歡吟詩狩獵,常常在假期中糾集些朋友回到青木川地區來,立馬山巔,迎風高吟「莽莽三省聚風雷,鳳凰來儀蛟龍回」。有時圍獵,在山中數日不歸。警察局長告誡兒子,川陝甘邊境情況複雜,讓兒子少進山,免遭不測。五少爺哪裡肯聽,有時不待寒暑假也跑回來,一頭紮進老山林,把校長的差事壓根沒當回事。這些是後話了。

  民國十三年,魏富堂在青木川犯了事,殺死了地區民團團總魏文炳。魏文炳不是好人,欺男霸女,勾結山中土匪,是當地紅幫的大爺。魏富堂不是個甘居人下的角色,自己有了些勢力,便放開了手腳,將魏文炳捅了,用他的話說是「為民除害」,剷除這個「魚肉鄉里」的惡霸。魏富堂這個舉動實則是個義舉,絕對符合共產黨「窮人翻身求解放,要幹要革命」的道理,如果魏富堂依著這條路走下去,再接收紅軍的編制,解放以後不是個輝煌的元帥也是個了不起的將軍。民國十三年,1924年,那是中國革命的初創年代,那時候參加革命的人,除非為革命犧牲,活著的都出息得什麼似的。用魏富堂家鄉人後來的話說,倘若魏老爺沿著漢江多跑幾步,就跑到共產黨懷裡去了,差那麼幾步,就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後生們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們說魏老爺關鍵的問題是沒有革命者指引,倘若他當時像《紅色娘子軍》的吳瓊花一樣,遇上了「常青指路」,那青木川的歷史將是另一種寫法,魏老爺的結局也是另一種樣子了。有人則說,常青就是給魏富堂指了路,魏富堂也不會參加共產黨。他殺魏文炳絕不是「為民除害」,是為了爭奪「團總」的位子,是看上了魏文炳的相好唐鳳凰。魏富堂悄悄把唐鳳凰的活做了,讓魏文炳咽不下這口氣,魏富堂不殺魏文炳,魏文炳也得殺魏富堂,完全是狗咬狗,一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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