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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魏富英說,那兩口袋包穀還沒有動,你要是不願意現在還來得及。包穀姐去退,大米姐去借,只要你說句話,一切還來得及。

  老三說,我願意。姓劉的熬不過我去,我姓魏,我的兒子將來必定姓魏。

  魏富英笑著說,你才多大,給人當兒子還沒當夠,就「我兒子」……

  老三說,走著瞧。

  這回輪著魏富英不說話了,她覺得這個三兄弟太有心計,不敢小瞧了。

  老三說,姐,兩口袋包穀算什麼,將來我娶媳婦要用金子做聘禮,貨真價實的兩口袋金子。

  魏富英說老三在做夢。

  事實證明魏富堂沒有做夢,二十多年後,他到西安迎娶大小趙的時候,的確是用騾子馱了金子去的。

  姐弟倆在山坡上隱隱地聽到了鎮上劉家的嗩呐聲。按規矩,上門女婿不能女家來迎,得女婿自己走去,女婿一進門,就要將大門插起,以示女婿是岳家的人了。插門是一種儀式,別的賓客照樣可以出入,唯獨女婿,在成親的當天是不能走出岳家半步的,這就是所謂的「倒插門」。

  劉慶福有意將喜事辦得風光無限,他要將入贅女婿的廣告做到位,讓青木川所有的人都知道,魏富堂現在叫了劉富堂,是他們劉家不折不扣的女婿。這個女婿是他精心挑選來的,花錢不多,卻是貨真價實。他圖的就是魏家的孩子多,窮,沒志氣,圖的就是老魏的老實窩囊,沒有後患,這樣的人家對孩子不在乎,推出一個老三是少了一張吃飯的嘴,樂還來不及。談親事的時候劉慶福甚至像買牲口一樣,在魏家老三身上捏捏揣揣,還讓老三張開嘴看了看牙,他不能弄一個殘次品回家。當他看到老三嘴裡那一口細碎的牙,不知怎的倒吸了一口涼氣,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劉家過事,百姓們都得來送禮,鎮上大半人家都借著或借過劉慶福的錢,支著人家的情就得有所表示,劉家門口收禮的桌前,有專人一筆一筆地記錄,一件一件地唱收。人們送上銀錢,送上上好谷米,想的是債主將來能貴手高抬……青木川的赤貧戶、劉小豬的祖母提著十個雞蛋當賀禮,雞蛋被劉慶福的老婆扔了出去,劉小豬的祖母連門也沒進來。按說兩家還是同族,有親戚關係,可劉慶福只認錢,不認人……

  院門外搭了戲臺,臺上秦腔班子在演《穆桂英招親》。演穆桂英的女演員叫朱彩鈴,朱彩鈴是陝西周至人,自小跟著叔叔學戲跑江湖,以演刀馬旦見長。依著班主朱老闆的意思,今天的正戲是演《鴻鸞喜》,都是女方招親的戲,圖個喜慶。劉慶福不幹,說《鴻鸞喜》裡金玉奴她爹入贅了一個酸秀才,也還罷了,但是金玉奴她爹是叫花子頭兒,說白了就是個要飯的,老岳丈是乞丐,這不是寒磣劉家嘛,不行!挑來挑去,就唱《穆桂英招親》。劉慶福事無巨細,較真較得厲害。

  外面吹吹打打,熱鬧非凡,閨房裡,劉二泉被她的姐姐和女人們從床上扶起,點唇紅,著繡裙,閉著眼睛木頭人一樣任人擺弄著。劉二泉嘴裡呼出的惡臭氣息讓女人們屏氣不敢呼吸,誰都盼著儀式快點兒結束,好早些離開這充滿陳腐味道的新房。劉慶福老婆怕二閨女在拜天地之前咽氣,一碗一碗地灌人參湯。這根人參是劉慶福收藏了十三年的長白山高麗參,好鋼用在刀刃上,指望著這根老人參催活延緩女兒的生命,只要魏家的小子進了門,劉家就有了新的活力,就有了一個健壯的丁。

  ……人們焦慮地盼著新郎快些到來。

  時已過午,沒見魏家老三蹤影,劉家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幾次派人去催,說是新姑爺馬上就到。日已偏西,流水席吃了一茬又一茬,有的人已經開始吃第二輪了,新郎還沒有來。劉慶福氣得跳腳,新娘子支撐不住,暈厥過去,眾人又是掐又是撅,亂作一團。

  太陽將青川河水染成了金黃,魏富堂才在鎮上出現,騎了頭借來的大叫驢,光著脊樑,一條破褲露著腚,被一幫窮哥們兒簇擁著來到劉家院子前。天氣還涼,新郎官壯碩的肌肉,矯健的身材,在人群中分外顯眼。人們看到魏家老三,鬍子還沒有冒出,胸口的毛卻是刺刺拉拉地紮出不少,沖著這些毛,誰也不能再說老三是個孩子了,也是劉慶福挑「牲口」沒有走眼,挑來了一個身板健壯、絕對正宗的男子漢。

  門口鞭炮鑼鼓齊響,叫驢嚇得屎尿大作,揚著大腦袋嗚哇亂叫。魏富堂也不急著下驢,任著驢在劉家院門口跑了個圓場,揚蹄尥蹶,引得賀喜的人哄堂大笑,連臺上的戲也停了,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娶親場面。

  劉慶福責怪魏富堂不該這副打扮出現在婚禮上,丟人現眼!魏富堂說他從娘胎出來就是光著的,現在到劉家來自己還貼賠了一條褲子,虧了。劉慶福沉著臉問,那身藍布衣裳呢?

  魏富堂說,衣裳給了老大,褲子給了老二。

  劉慶福說,你就這麼白扔了?

  魏富堂說,你這個家白扔給我了,你都不心疼,我還為一件衣裳心疼?

  噎得劉慶福說不出話來。

  窮秀才施喜儒過來替魏富堂辯護,說女婿越無形越是貴人,王羲之在丈人家東床袒腹,酣然大睡,人家老丈人大喜,成就了東床快婿的佳話。魏家老三這副打扮是說明女婿沒把劉家當外人。

  魏富堂說秀才說得有理,也不管劉慶福願不願意,硬是將施秀才拉到上席,自己大模大樣地坐在旁邊,大聲對眾人說他最敬重的就是文化人,他的兒子將來不做大官,要當秀才,當施喜儒這樣的秀才。劉慶福一聽氣得差點兒駡街,不是說他閨女在屋裡翻了白眼兒,他手裡那碗酒非得飛到新姑爺的腦門上不可。施秀才自然十分高興,搖頭晃腦抱著雙拳向新郎作揖,之乎者也酸氣大發,那磨得鋥亮的袖口,補丁摞補丁的長衫,連同腦後那根豬尾巴一樣的小辮成為婚禮上又一道景致。

  魏富堂的夥伴們進入酒席,席面上人物大換,場景大變,窮哥們兒大吃大喝,酣暢自在,沒有絲毫扭捏。魏富堂慷慨地說,昨天吃的還是劉家的,今天吃的都是自己的,大夥放開了肚子使勁裝,不吃白不吃!門道裡堆了大夥送來的禮,誰想要什麼儘管拿,都是大夥自己的東西……

  院內響起一片歡呼。

  那些剛剛收到的禮,立刻被才進門的新姑爺不管不吝地散出去不少。這種洪水猛獸的陣勢劉慶福哪裡攔得住,他和他老婆如同兩隻飛舞的大馬蜂,撲這個,擋那個,罵天罵地全不管用,最後只好罵自己。

  人們說,老魏家的三小子從坡上下到鎮街劉家,不到二裡地,突然地從少年變成了爺們兒,性情也是大變,可能是在路上撞了山間的精靈,被掉換了魂魄。

  昏厥的已經不是劉二泉,而是劉慶福了。

  臺上的穆桂英對楊宗保說,嗚咿呀呀,好一個絕妙的人兒呀!

  床上的劉二泉暗自叫苦,劉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來個活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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