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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程立雪,名字是取自「程門立雪」的典故,說的是宋朝楊時去洛陽拜見大賢程頤,程頤在睡覺,楊時就立在門外等候,天下了雪,待程頤醒來,見外面雪深一尺,楊時已在深雪中站立多時,足見求教之虔誠。馮小羽想像有如此謙和名字的女子,必定有一種超然脫俗的清麗氣質,這樣的女子落入匪酋之手,悲劇的結局是註定的。一個不用講述,結果便已存在的故事讓她浮想聯翩,她料定這個程立雪即便以後有機會脫離虎口,對那個「大難來時各自飛」的丈夫也再難熱愛得起來。

  敏銳的藝術感覺,愛刨根問底的性情註定了馮小羽不能釋懷這件事情。六十年前的人物,大多已不存在,但是青木川的名字是沒有改變的,歷史是沒有改變的,那裡應該有六十年前的印記,六十年前的話語,有著程立雪的信息和程立雪的知情者……

  程立雪吸引著馮小羽,使她久久地想著。

  搞清程立雪首先要搞清楚魏富堂是個怎麼樣的人,好在地區的敵偽檔案裡有關他的資料不少,馮小羽尋找起來並不費力。即便國民政府收集的魏富堂歷史資料,也多是貶謫,就是說國民黨、共產黨對他的評價都不佳。魏富堂我行我素,對誰都不認可,他的政治軸心是圍著自己轉,圍著青木川轉。

  3

  論初始,魏富堂不過是青木川一個不起眼的窮小子,家住在鎮西半坡上,種著兩畝山地,地斜得站不住腳,產些個沒有巴掌大的包穀穗,填不夠一家老小的肚子。兩個哥哥一個姐,一家六口擠在一間破草房裡,沒有院牆,敞亮得山有多大院有多大。沒有鄰居,空曠寂靜,狐狸也來,豺狗也來,花豹在屋後灌木裡溜達,山貓在牆洞裡鑽進鑽出。魏家的孩子們習慣跟山上的動物打交道,特別是那個老三,常常跟畜生一塊兒在坡上翻滾,追得野豬滿山跑,跟狗熊爭搶樹上的橡子,比鎮上其他孩子多了些機警與野性。

  老三的爹在鎮上賣油,膽小怕事,又是個結巴,常受人欺負,關鍵時刻頂不上話,受了氣回來就在老婆跟前嗚嗚地哭,像是山魈在林子裡吼。孩子們對父親的哭泣早已司空見慣,不當回事了,父親一哭,大姐魏富英就會引領著兄弟們離開,到山上挖菌子,砍柴火,刨地瓜,有幹不完的活。孩子們都知道,父親哭夠了一定要整治他們的媽,這時的父親既不窩囊也不結巴了,父親紅著眼睛咬著牙,像只惱怒了的狗熊,在任何場地都可以將母親按倒,不管孩子們在不在跟前,騎在母親的身子上,瘋了一樣地撕衣裳。瘦小枯乾的母親在父親的身底下初時還反抗,示意孩子們離開,漸漸地,反抗變做了配合,進入了另一番世界。老魏眼含著熱淚,抽泣著嗓子,狠狠地罵著,一邊罵一邊使足了勁地戳,他戳的是使他蒙受屈辱,給他氣受的人,把「他」戳死才解氣。挨戳的被他整得鬼哭狼嚎,哀哀告饒,那告饒中難免有歡樂的成分在其中。父親的悲哀,母親的歡樂,對魏家孩子們來說是天經地義,他們都是這天經地義,這苦與樂交接的產物。鎮上的人評論魏家的孩子說,他們的性情和一般人不一樣,根源就源於此。

  民國五年五月,陝南下了一場反時令的大雪,報上登載,漢中街上積雪七寸,牡丹在雪中乾枯,槐花在雪中凋零,有人說社會上發生了竇娥冤的事情,是老天在示警。當局解釋說是秦嶺沒有阻擋住北邊來的幹冷空氣,卻留住了南邊過來的暖濕氣流,冷暖在此交匯,釀成了漢中百年不遇的春雪。雖然那場雪在陝南只佔據一天就化為了春水,卻讓當年的油菜減收四成,一時油價飛漲。那情景大概就跟現在的汽油價格勇猛攀升一樣,只見成倍地往上翻騰,並無絲毫下落的跡象。老魏的生意做不來了,到廣坪去躉油,是空著桶去空著桶回來的,連個油星也沒整來。日子沒法過下去,回來咧著大嘴哭,哭完了卻整出了一個主意,把家裡的老三給鎮上劉慶福當上門女婿。

  民國五年,魏富堂十四,按虛歲說是十六,在鄉里完全可以頂門過日子了。老魏把想法跟三兒子一說,老三還沒說願意不願意,大姐魏富英的眼圈卻紅了。

  劉慶福家是青木川首富,雖然有錢,人丁卻不旺,老兩口帶著一個病閨女,沒有兒子。閨女日漸地大,老兩口日漸地老,招上門女婿成了迫在眉睫的要緊事情。劉慶福吝嗇出名,一文錢要掰成八瓣花,長工給他幹活,他看不見人出力,就看見人吃飯,甚至對老伴也是如此,老伴多盛一碗飯,就罵罵咧咧地摔碗。劉慶福有上百畝水田山場,都是靠放高利貸賺來,他借出的錢,年利百分之一百二十,借時先扣兩成砍頭利,到時還不上錢,本利加翻,謂之利滾利,還有三天加一次的場場利……青木川人人對這個老債主恨之入骨。

  劉家兩個姑娘,大姑娘大泉嫁出去了,只這個二泉麻煩,咳嗽吐血,虛弱無比,床下的痰桶裡老淤著半桶濃痰,不說話也是呼呼地喘。這也罷了,二泉長得還醜,高顴骨,金魚眼,胸部扁平,鎖骨凸出,平時看人直直地盯著死看,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讓人不敢與之對視。劉二泉不出房門,不下炕,下了炕站不穩,扶著桌子還打晃,像紙糊的,一捅就倒。別看有病,劉二泉腦子不糊塗,躺在床上不能幹活,就一門心思地轉心眼,她擇男人的標準第一條就得身板要結實,第二要跟劉家一心一意過日子,全副身心地挑起這個家。說了不少人家,男方一見劉二泉這模樣,一見她爹這稟性,十個有十個打了退堂鼓,上門不上門是次要的,關鍵是這個媳婦無法使用,整個一廢物,再加上她那刁鑽古怪、貪婪成性的爹,根本無法相處。

  老魏夫婦徵求老三的意見。

  老三仰著腦袋看著天,一言不發。

  爹媽認為,老三沒有表示反對就是同意。在這種遭受天災的危難時刻,活命是最主要的,老魏家三個兒子,犧牲一個保全大家是理所當然。就是農家的豬崽也不能個個在圈裡養著,得趕緊賣出去,尤其是墊窩的,留著也是廢物,長不成氣候。豬的日子和人的日子是一樣的,老魏說是徵求兒子意見,其實沒有一點兒商量餘地。

  墊窩的魏家老三的命運就由民國五年陝南這場大雪決定了。

  劉家送來了一身藍靛染的土布褲褂,二斤白米,兩口袋包穀,一罐土酒。

  這是老三的身價。

  走之前母親用二斤米給老三做了一鍋純米的飯,不讓別的孩子吃,就讓老三一個吃。老三也不推讓,滿滿地舀了一大碗,壓瓷實了,蹲在灶邊大口大口地吃,頭也不抬。老三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將鍋刮得沙沙地響,連底下的鍋巴也毫不含糊地搜進碗裡。老三吃的時候他的兄弟們站在旁邊看,誰也不說話,他們暗自慶倖自己沒有被出售,卻又為吃不到那純白的米飯而遺憾。那是真正的米飯,沒有任何添加的白米飯,青木川除了節年以外,沒幾個能吃到的。現在老三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著,草房裡充滿了米飯的香味,這噴香的米飯只屬￿老三一個人。

  母親拿著新衣服等在旁邊,吃了米飯穿了新衣裳的老三要住到劉家去,成為人家的人了,牆根那兩口袋包穀將代替老三留下來,被魏家的人一口一口吃掉。已經說妥,老三過去了就改姓,魏富堂將變成劉富堂,將來有了孩子也不能姓魏,還得姓劉。魏家十幾年的生養到此告一段落,一頓白米飯,兩口袋包穀,把老三的根從家裡拔走了,像田裡的秧苗一樣,拔下來再接是接不上了。

  跟老三常在一塊兒耍鬧的幾個小兄弟也來了,他們不相信老三會入贅到那個黑心的劉慶福家去。一個叫老烏的說,往那個要命的劉二泉身邊一站,臭氣熏天,還要在一個床上睡,噁心也把人噁心死了。

  老三說,要讓他們噁心死,不是咱們噁心死……

  魏富英將吃飽了肚子的老三拉到房後,悄悄地問,你真要給那個癆病鬼當男人?

  老三看著魏富英背後的山巒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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