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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馮明問馮小羽起來了沒有,青女說還在房間睡覺,說讓她睡去,不必叫她,家裡有微波爐,什麼時候起來,將飯菜一轉就行了,不像過去,還得點柴燒火,滿屋子冒大煙。又說那個姓鐘的很勤快,天還沒亮就跟張賓到太真坪去了,早飯也沒吃。馮明說現在的年輕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搞寫作的更是這樣,生活跟別人老反著。青女說林嵐就起得很早,晚上熬到半夜,寫戲,天一亮早早就起來,叫醒宣傳隊的人在屋後頭練功,彎腰踢腿,折騰得渾身冒汗。那些人,快快樂樂的,至今讓人很想他們,他們從青木川撤走以後,幾十年竟然沒有一個回來看看,只把個林嵐留下了,扔在這兒不管不問。

  馮明停了筷子。青女覺出說錯了話,心裡直後悔,她其實挺為難,除了林嵐,她還能跟馮明說什麼呢?

  青女問馮明今天是怎麼安排的,馮明說上午想召集鎮上的老人兒開個座談會,下午各處轉轉。青女說座談會怕是開不起來,今天青木川逢集,大家都忙。馮明問怎的忙,青女說許忠德得照看他的小藥鋪,三老漢得支應他的雜貨店,魏漱孝得幫老太婆帶孫子,還要操心他的奶牛,鄭培然要上電腦班……青女一連說了好幾個人的名字,這些人馮明大部分沒有印象了。馮明想,再忙他們也是會來的,五十多年不見了,有多少話要說啊,豈能因「帶孫子」、「電腦班」耽擱了?他想像不來這些故舊五十年的變化,老態龍鍾了罷,還能認得出嗎?可是眼前的青女,馮明昨晚一見就認出她來了。他初來青木川時,她才十幾歲,五十多年過去,竟沒多大變化,還是那張圓圓的臉,圓圓的眼,一笑兩個不對稱的酒窩,兩顆虎牙……

  2

  馮小羽早醒了,樓下父親和青女的閒聊她句句聽到了,就是不想起來。喝多了酒,頭疼。

  昨天晚上馮小羽失眠,多吃了一片安定,也沒管用。後來外頭下了雨,叮叮咚咚,將窗外的一叢竹敲打出無數樂章。「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加之那漸漸轟鳴起來的川溪,使她的心變得茫然無所依託。她想,孤燈夜雨,坐窮泉壑,在青木川聽這韻律,有這心境的城市女子她不是第一個,那個同樣能欣賞青木川夜雨的女子不知到何處去了,應該在這裡留下些許痕跡吧……蒙矓中聽到街上有人唱流行歌曲,《兩隻蝴蝶》,野調無腔,直門大嗓,歌詞很熟悉,調門卻是全變了。

  親愛的,你慢慢飛,

  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

  親愛的,你張張嘴,

  風中花香會讓你沉醉。

  ……

  膩膩歪歪,黏黏糊糊的詞,在青木川竟被唱成了土匪喊山的模樣,山裡人不敢小瞧,有Good night,也有《兩隻蝴蝶》,十分的豐富多彩。

  昨晚飯桌上大家提到瞭解苗子,魏富堂的夫人,這位夫人讓馮小羽內心升騰起一種企盼,一種印證的衝動。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次到青木川不會沒有收穫。

  尋找魏富堂夫人的原因是馮小羽注意到了她,通過六十年前的報紙,一個女人闖進了馮小羽的視野,讓她擱不下、推不開地牽掛,達到欲罷不能的程度。馮小羽的衝動和她的父親回來訪舊沒有關係,父親是父親,她是她,父女倆共同將目光投向青木川完全是一種巧合。

  兩年前為了撰寫秦嶺地域生態環境的文章,她在查閱陝南歷史資料時發現了這樣一段文字:

  ……汽車翻過秦嶺大樑,在回龍驛遭遇土匪襲擊,司機、秘書當場斃命,督察本人趁亂鑽入樹叢,順坡而下,逃得性命。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財物俱被敵酋擄去,下落不明。當地官方透露,此次肇事,系青木川慣匪魏富堂所為,魏富堂是川陝甘交界處地頭蛇,官方幾次清剿、收編,均不能奏效……

  這是1945年1月6日《華報》末版左下角刊登的一則報道。報道說受害者程立雪,系陝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的夫人。霍夫人隨夫赴寧羌縣作教育考察,被土匪掠去。文中還談到魏富堂的妾是一個唱秦腔的戲子,慣使雙槍,人稱「朱美人」,說朱美人……

  ……跟著丈夫一起從事土匪活動,她的槍法和騎術使她獲得了《水滸傳》中母大蟲的稱號。1939年「美人大蟲」被官方抓獲,先在漢中關押,後在大河坎被斬首示眾。執行死刑途中,她吟唱民謠辱駡當局,漢中城圍觀者甚眾,喝彩不絕。

  報紙說被擄去的程立雪原系北平女師大西語系畢業生,容貌出眾,才學超群,此番落入虎口,怕是凶多吉少。

  陳腐黃舊的報紙在21世紀的陽光下,有種招架不住的驚愕和難堪,好像一個塵封的婦人,數十年後被拉到大庭廣眾之下,強光下的眩暈讓她難以自持,惶然不知所措。六十年前的氣息使馮小羽的心怦怦地跳,她當即把這則消息複印了,拿回家來問父親,問父親在青木川工作期間見沒見過程立雪這個女子。父親說他從沒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也沒見有哪個女子向他們控訴被魏富堂搶虜事情,報紙消息來源不一定可靠。馮小羽說魏富堂既然當過土匪,肯定搶過女人。父親說這個問題太複雜,魏富堂的罪狀很多,有關女人的也不少……青木川有過一個女知識分子,就是中學校長,但校長不可能是魏富堂的俘虜。馮小羽問父親見沒見過女校長,父親說沒見過,他們到青木川時那個校長已經走了。

  馮小羽說,校長走了,您當時難道沒想著調查一下,這個人在那樣關鍵的時刻,究竟去了哪裡。

  馮明說,那時候又要收編,又要剿匪,保衛勝利果實還忙不過來,學校的老師你走他來,都是外地人,哪裡顧得上。

  馮小羽說,魏富堂瓜蔓所及,牽引甚多,誰都有可能是藤上的瓜,女校長的離開實在不太正常,您怎的就那麼沒有警惕性,那麼不負責任,輕而易舉地讓一個面目不清的人「走」了?

  馮明說,你這話怎讓人聽著那麼不順耳,為了國家,我們流血流汗,拋頭顱灑熱血,多麼的艱難,多麼的不容易,讓你一句「不負責任」就否定了。什麼叫「反動勢力」,什麼叫「地下十萬救國軍」,什麼叫「魏富堂反動民團」,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心裡清楚極了,革命與反革命的界限在我們這一代永遠抹殺不了,不像你們現在,幹什麼都沒有名堂,把電影編得好人壞人都分不清,一個個人物都是灰頭灰腦的,八路跟漢奸坐在一條板凳上喝酒,警察和小偷在一間屋裡睡覺。

  馮小羽說,那是八路在做策反工作,是警察在執行臥底任務……女校長在青木川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在某種情況下是她改變了青木川。

  馮明說,一個人怎能改變青木川,能改變青木川的只有共產黨。奪取政權,土地革命是翻天覆地的變革,是無產階級革命進程的必然……現在的作家是太沒良心了,對歷史想當然,胡解釋,荒誕離譜,越寫離群眾越遠,越寫越自我,變得和精神分裂很難劃分。

  馮小羽說這叫化腐朽為神奇,世間人情,如風吹水,萬態皆有,皆成文章,作家捕捉的就是這微妙。

  馮小羽為發現程立雪而激動,可悲的是,這個女人的下落再沒有後續,程立雪,如同一片雪花,被時光悄無聲息地化掉了,蒸發了,無蹤無影了,就連在那裡戰鬥過的父親也不知其下落了。1945年那篇有頭無尾的報道讓她不能盡興,也許是資料室所藏報紙不全,被遺漏了,也許是發生在陝南山區的區區小事,引不起人們的關注,總之,信息完全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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