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青木川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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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馮明他們住在文昌宮。現在的文昌宮已經塌成了一片廢墟,滴水泉的水也幹了。青女想,滴水泉就是沒幹,七十多歲的人也不能站在涼水下頭硬沖了,馮明是大領導,大領導在城裡的生活應當和電視上的有錢人一樣,有小車,有地毯,有傭人,有永不沾泥的皮鞋,日子過得極度的豪華,極度的講究,極度的細緻,極度的乾淨。聽張保國說高級首長們坐的便池可以用溫水清洗屁股,有熱風吹拂,香水噴灑,那不是拉屎,是在享受。首長們洗澡的浴盆又大又白,能裝下四五個人,盆子裡能製造出波浪,還有蒸籠一樣的洗澡房,人在裡面蒸饃饃一樣地蒸。首長們睡的床也不是一般的雙人床,是特大號有記憶的軟床,那床還能像她孫女的搖籃一樣搖晃,還能放音樂。首長們也是人,沒人在他們旁邊「搖啊搖」地哄睡覺,就用機器哄……這些條件她當然沒有。昨天晚上馮明住進來的時候,她很是誠惶誠恐,她羞愧地告訴馮明,家裡沒有帶噴香的座便,也沒有可以記憶的床鋪,洗澡的池子是瓷磚砌就,只安裝了水龍頭和下水孔,翻不起波浪。但是她保證首長使用的器皿絕對乾淨,僅洗澡的池子她就用「84消毒液」刷了四遍,讓首長放心使用。 馮明對青女說的「噴香」和「有記憶」根本就沒聽懂,畢竟是當年的老房東,他到了青女家有種到家了的隨意,從心裡感激張保國沒讓他住到單調清冷的招待所去。 洗澡池子是可以放心地泡了,可是廁所還是不能舒心。青女家的廁所是那種很普通的抽水馬桶,桶沿的塑料墊質量低劣,一坐上去,嘎巴嘎巴地響,拉屎有水往屁股上濺,還有味道往上反……以往下鄉,馮明一般不在鄉鎮留宿,不怕別的,是怕基層的廁所,屁股蹲在肮髒的茅坑上,下面大尾巴蛆爬著,上面綠頭蒼蠅叮著,再遇上大便乾燥,簡直是受罪。隨著生活習慣的改變,他早已不適應了蹲坑的方式,不是蹲不住,是壓根就蹲不下去。他家的抽水馬桶的確如張保國猜測的,溫水沖洗加熱吹風,坐墊也是自動加溫,永遠保持著35℃,他對便座的挑剔幾乎到了苛刻程度,一個小小便座直接影響到了他的排泄。在外頭出差,衛生間不對勁他能一周不拉屎。秘書跟著他,別的藥可以不帶,治療便秘的藥是必需的,每到一地,秘書的第一任務是檢驗住地的廁所,廁所不達標,下一步的工作便會受到影響。馮明出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沖進廁所,也不知怎的,小車一停到樓底下,他的大腸就開始蠕動了,條件反射比巴甫洛夫的狗實驗還準確。馮小羽說父親的屁股認坑…… 這都是後來添的毛病。 到青木川的第一天早晨,馮明拉開窗簾,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照得屋裡亮堂堂的,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於是他就開始了「砸爛鐵鎖鏈……」 在「鐵鎖鏈的砸爛」中,他看到了窗外橫在河水上的風雨橋。那橋經過一夜雨水的沖刷現在還濕漉漉的,一年又一年,那些柏木板子變得精光溜滑,有人在上頭鋪了稻草。山水下來了,橋下河水高漲,流得急而猛,發出嚇人的巨響,受到石頭阻隔,激起的團團白浪花,好像翻滾奔騰的小野獸,往前直撲。他看那橋,好像比記憶中的小了許多,也殘舊了許多,橋上的廊也顯得過於低矮,是那座老橋嗎?應該是的,青木川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廊橋。他想,閒暇了應該給這座橋題寫塊匾,還是叫「解放橋」,名字是不能更改的,字當然由他來寫。這些年他的書法已經很有些名氣了,不少樓堂館所的匾額都是他的手筆,來求字的大有人在,他也很願意應酬這樣的事,官嘛,當過就當過了,將來誰也不會記得你,字可是留下了,書法家的名聲遠比某某長要響亮長久。馮明還記得他剛來青木川時,橋上有魏富堂寫的。「風雨橋」三個大字,後來他讓人鏟掉,讓中學的黃金義老師寫了「解放橋」換上去。黃金義寫「解放橋」時有些猶豫,說他在黑板上寫字,都是哄孩子的,論書法還是得許忠德,許是從小練過字的,有童子功,橋上隴川陝三省的人來來往往,寫上的字需經得住人看,不能讓人笑話。馮明當時很嚴厲地批評了黃金義,說虧他還是個黨員,怎說這樣的話,土匪惡霸都敢往橋上寫字,勞苦大眾為什麼就不敢寫?人民翻身解放求的是實質,不是形式,字體好不好是次要的,關鍵是由誰來寫,許忠德雖然對魏富堂投誠起了些好作用,但自己的問題還沒有交代清楚,怎能讓他來題寫「解放橋」?從根上論許忠德是魏富堂的人,他解放了,勞苦大眾的命不是白革了!黃金義在馮明的鞭策下,提起筆寫了「解放橋」,字的確寫得很臭,三個字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往上斜,刻在橋上,給人一種橋基一頭下沉的錯覺。 馮明隔著窗戶看不見橋上的字,卻看見橋上有人在占地擺攤,有人趕著牛羊往橋下河灘裡走,一算今天是農曆初七,青木川趕場的日子,老規矩竟然還沒有變。一四七是集,逢集時候,四裡八鄉的百姓都背著山貨土產,從四川的青川、甘肅的郭家壩趕來。日中為市,集有大小,小市開在鎮街道路兩側,叫「市場」,賣衣物吃食,甜香細軟;大市開在橋下河灘人稀之處,叫「荒場」,出售牲畜、木板、藥材。因為地域特殊,青木川的集場從來都是熱鬧紅火的,即便在戰亂時期,這裡也是熙熙攘攘的人,琳琳琅琅的貨,各樣商品在陽光下排開,襯托著周圍的綠水青山,構成一幅繁榮富足的《山林趕場圖》。舊時青木川地域經濟的活躍,遠遠超過百里之外的寧羌縣城。 …… 青女的小外孫女九菊上樓來,叫馮爺爺下去吃早點。九菊是陰曆九月九出生的,九月是菊花的季節,青女就給孩子叫了九菊,昨天一見馮明,就讓馮明給孩子取個正式響亮的名字,以便將來上學用。馮明想了半天說孩子還是叫九菊好,叫什麼都蓋不過這個。馮明跟著九菊下了樓,看見青女早把飯做好了,炒臘肉,燜幹豆角,米飯和筍湯。馮明說太豐盛了,他平時早晨喝杯牛奶,吃片麵包,煎個蛋就可以了。青女說青木川的早飯從來都是這樣,不是給他特做的,女兒女婿早已吃過,上班走了。馮明才想起,青木川的早飯確實是很正式的,早晨認認真真一頓飯,吃飽了,上山下田,各幹各的,下午的飯要到天黑,一天兩頓,吃得都很實在。青女說馮明如果要喝牛奶,她可以到北頭魏漱孝家買,魏漱孝養了兩頭黑白花大奶牛,常為奶賣不出去而發愁。馮明說算了,牛奶就米飯炒菜,不對味兒。馮明聽魏漱孝這個名字挺熟,青女告訴他說魏漱孝是魏老爺的遠房本家,是侄子輩的人,他爹魏富明讓魏老爺關過,馮明應該記得。馮明見青女將魏富堂仍舊稱作「魏老爺」,想糾正她的用詞又懶得費口舌,只好重複了一遍:我不喝牛奶。 青女說,剛才您說早晨要喝牛奶吃麵包,怎的又變了,我到魏漱孝那兒去,讓他明天送奶來,不費什麼事。 馮明說入鄉隨俗,還是吃米飯。說城裡的牛奶是經過高溫消毒的,鄉下的奶擠下來就喝,裡頭難免有病毒。青女說,青木川的碎娃兒都喝魏漱孝的牛奶,也沒見哪個中了毒,城裡人講究消毒,可是城裡人照樣得病,病得還花哨,比如「非典」什麼的。 說著,一大碗和著酸菜的熱騰騰米飯就端上來了,酸香酸香的。馮明說太多了,這些飯夠他們一家人吃一天的。青女說,這還多,那時候你在我們家得吃三碗呢,現在怎變得這樣秀氣。 馮明說老了,血脂血糖都高,膽固醇也超了標。 青女說她都這歲數了,還什麼病沒有,雖說姑爺是大夫,可從來沒用過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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